第六章 驚蟄(上)
春雨貴如油。
風調雨順對於農業來說意味着豐收,冬春二季的交接日子裏,正是缺雨的時候,即便號稱“雨水”的節氣里,碰見下雨天也不容易,這種難熬的乾旱天氣是佃農們最不喜遇到的。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不用環兒敲門催促,王凝之已早早醒過來,頭髮也不梳理,伸了伸懶腰,就順着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去,天色低沉,寒意夾帶着一絲水汽從打開的窗戶中吹面而來。
“要下雨了。”他深吸一口氣,被寒風吹得神清氣爽,昨日並沒有與謝道韞相處的尷尬,睡眠很好,精神飽滿。
外面傳來環兒準備早餐的活動聲,窸窸窣窣,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吵醒王凝之,小片刻之後,小丫頭銀鈴般的催促才伴隨着姍姍來遲的敲門聲傳進來:“二郎,起床了。”
王凝之給她打開門,放她進來收拾床鋪,伺候自己洗漱,才兩三天,自己就已經適應了被人伺候照應的生活,讓他不由感嘆特權永遠都是懶惰的催化劑,而不幸的是,懶惰卻是萬惡之源。
“夫人今日怕是回不來了,看着天氣是要下雨,雖是一小段距離,卻也不能冒着泥濘……”環兒在後面喋喋不休地說著謝道韞的事,世界彷彿永遠都那麼小,只圍攏着王氏家族的這一房小院子,讓王凝之不覺想笑。
小姑娘是王家的家生子,因為自己結婚才被派過來,卻早就學了一身伺候人的本領,並不比原本伺候在郗璿身邊的青娥差,而且對於她而言,由於父母都是王家的奴婢,更是從不曾想過脫離王家,如今被派到王凝之這一房,自然千事萬事都圍繞着二郎和二郎夫人展開,因此言語之中都夾帶着給男女主人雙方說好聽話的深意……
身為貼身的丫鬟,曉事的環兒當然看得出來二郎和夫人之間關係並不怎麼和睦,想來也是,夫人在出閣前就是名傳天下的才女,而二郎則中庸內斂,才名不顯,夫人剛嫁過來,夫妻之間有矛盾也實屬正常。
王凝之將漱口水吐出去,拿着旁邊的手絹擦擦嘴,笑道:“沒那麼嚴重,便是要下雨,也只會是綿綿細雨,娘子在牛車上坐着,安安穩穩,還有青娥照看着,不用我們擔心,倒是今日要快些吃早餐,吃完我再備備課,父親昨日准許了我擔任學堂先生的請求,今日還要講課,娘子如果回來了你讓她可以去學堂尋我。”
環兒應下,只是心中清楚,夫人怕是不會主動去尋二郎。
對此王凝之心中自然明白,記憶中謝道韞的出名一個是詠雪的事例,另外一個就是回家之後埋怨丈夫平庸的事例……回家?應該就是這次回娘家吧,無論是結婚當晚沒有圓房直接睡覺還是蘭亭小聚上的飲酒拒答略顯平庸,都不是謝大才女能夠忍受的,心中有怨言很正常,只是昨日她回娘家……嘶,好像說了一句“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之類的話吧,聽起來確實有些難堪。
以後夫妻之間的關係恐怕會越來越差,既然謝道韞的話能被傳出來,便意味着很多人至少身邊人是清楚地,就算自己不以為意,以謝道韞的驕傲,恐怕以後會越來越疏遠自己,如此看來,着實需要改善一下關係,畢竟要相處一輩子的另一半,王凝之也不希望過多苛責。
吃完早餐,王凝之去了書房,一同去的還有小廝豐收。
……
最近兩天,豐收越發覺得自己被二郎看中,心中竊喜的同時卻也有些疑惑。他是跟在二郎身邊長大的,對二郎的習性了如指掌,只是近日來二郎多少有些變化,不同於以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道人形象,甚至開始與五斗米道交惡,每天都要交代自己將王府上下左右的大小事情查上一遍。被主人家重視的感覺很好,不像以前只是名義上的陪伴但實際上很少被支派,這更讓豐收有一種二郎長大了也要像大郎一般主事的錯覺……雖然說豐收依舊喜歡偷個小懶,卻對二郎的上進感到高興,如果能夠某個一官半職,自己以後的生活想必也要提高不知一籌。
正是基於此,他幹活勤快起來,以前王府的奴婢們可從沒看見小廝豐收每天早晨早早起來四處跑動打聽事情,這是在二郎結婚後出現的變化。
豐收站在二郎的身邊,看着二郎在書房中翻閱家中學堂教書所需要用到的課本等等,開口將自己打聽到的事情一一說出來,包括有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及遠處其他田莊的失竊事件,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與王凝之息息相關的:“……說來奇怪,昨日郎君答應二郎擔任學堂先生之後,聽說府上來了幾個道人,受到郎君的接待住在府上,二郎,恕小的多嘴,這幾個道人是不是替那孫襄來找咱麻煩的?”
整理課本的王凝之動作一滯,片刻之後恢復正常:“無礙,諒他們沒那個本事……”
……
學堂中的學生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不同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講課的時候由老師在台上講一段總言,也無需管學生們聽懂聽不懂,講完之後才單獨給學生講解他們個人進度的字句經議,佈置作業,難怪說孫襄前面總言講的是五斗米道的理論也沒人阻止,大抵是根本沒打算讓學生聽懂。
學生除了一個寄居在此的表妹郗道茂之外,全是王氏子弟,由於做過功課,王凝之大約能叫對他們的名字,況且前身與這群孩子混得比較熟,如今再加上前世四處演講的經驗,給他增添了不少信心,雖說是後代人從未學過這個時代的課本,但經驗就是經驗,無論前移一千個年還是后移一千個年,一個成年人按照課本所講教導孩子,總不至於出現太大的問題。
學堂很小,因為只是王氏家族王羲之這一脈,先生加上自己總共也就三人,其中一人是校長之類的,學生二十幾個,很容易教。昨天王凝之就將自己所要替代的孫襄前段時間講過的課溫習過一遍,知道自己要講什麼。他走上台前,隨意環視了一眼,看到後面聽課的兄長、校長以及幾個道人,思忖一番之後,開口講道:“我既然是孫襄先生的繼任,那麼就接着孫襄先生所講述的繼續往下講,前日聽其講到聖人、名士與道人之間的關係,其中話里話外將有名氣的道人拔得很高,認為道人即名士,他們煉筋鍛骨、服藥升仙,從骨子裏就高人一等,甚至連聖人都不放在眼裏,還說出‘其所言皆為聖言,所為皆聖為’亂人耳目、混淆視聽讓人發笑的渾話,所以,大家聽完之後笑笑就好,不必在意。”
開局就是完全否定孫襄的立意,王凝之掃了一眼基本上就可以知道引起了注意,學生們很認真的聽講,聽課之人或搖頭或點頭,在認可與不認可之間徘徊。
不去理睬道人們有點難看的臉色,他繼續說道:“所謂真名士,當自風流。真正高雅的人物,用不着裝扮做作,其一舉一動自然而然就能顯示出超俗洒脫的高品位來。如若道人們真如其所說有才氣,有仙骨,治病救人、指點江山信手拈來,便不需要他這個道人自己為自己正名。上古時期,神農嘗百草,用自己脆弱的身軀體味藥性,救死扶傷;春秋時期,老子騎牛西去,過函谷關,作五千言,為後世之人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們可有高人一等的嫌疑?可有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滑稽嘴臉?並沒有,那些猴子一般上躥下跳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感,通過打壓別人來獲得上位快感的人,終究只是小人物……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的道人都是如此,像錢塘杜子恭,為人寬和,那才是有真才實學之人,不需要自己去宣傳,受過他的恩惠之人自會口口相傳他的道德,他的為人,這樣的人才能稱為名士……”
王凝之越講越深入,下面的人也越聽越激動。
這時代是一個開放包容的時代,可以容納狂士不屑於天,也可以容納女子求學,或許王凝之所說的話是後世的大白話,讓底下的人聽起來有些彆扭,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反覆咀嚼才能明白意思,但將後世演講技巧運用到講課中的王凝之自己都並沒有想到,往往尋求引人耳目的演講更能用凌厲的語氣講出區別於他人思想的東西,學生們雖然半知半解,但那些諸如王玄之,校長王賢,還有那些聽課的道士卻全都理解。
時間過得很快,王凝之的講課也終於到了尾聲,他從反駁孫襄對道人的推崇以及對孩童以及平民的嘲弄立意,過渡到佛教所講求的眾生平等,並在此將總言講完,這才鬆了一口氣,緩一緩,讓下面的人細細品味。
他自己講的東西他自己清楚,昨天從蘭亭回來之後就一直考慮如何講課才能讓自己既有獨到的見解,有能不完全脫離這個時代,從而變成離經叛道的言論……這次所講的,雖然會造成小範圍的衝擊,下面飽讀詩書的人品味品味,也只會當成一個小的不錯的立意,應該不太會過多在意。
來之前王凝之讓環兒給自己燒了一壺茶水,如今已經涼了下來,變成徹底的涼茶,講完之後嗓子乾燥,索性他在學生們也在思考的時候倒上一杯喝了起來。這個過程中他仔細打量着在底下竊竊私語的道人,一共五個,打扮雖然比孫襄要好很多,卻也是寬袖長袍一派道人經典模樣。他觀察道人的時候,道人們也在看向了他,其中一個領頭的對着他拱了拱手,說道:“先生大才,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先生所說眾生平等,我等卻是有些異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既然眾生平等,又為何會有高低貴賤之分,例如先生,生在上等人家,又豈是低賤流民之子可比,如此看來,又何有平等一說?”
這是一個寬泛卻不好回答的問題,階級本身是貴族社會中特有的現象,卻很少有人研究這個現象,畢竟有這份心力思考這種問題的,家境一般都是不錯的,自然不會做出自掘墳墓的研究……王玄之和王賢臉色露出不悅,心中不明白為何王羲之會放任道人們進來聽課。
學生們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們這個年紀,雖然小,但在芝蘭玉樹的熏陶之下,從小就有見解,很多七八歲作詩囑文,明白事理。王凝之所講的總言有道理,既然有道理他們還是很認同的,畢竟前面那個孫襄實在可惡,竟然要當著眾人的面欺負郗道茂,想想看這麼嬌俏可愛的妹子他們呵護都來不及,卻差點……自然不會對孫襄的言論有認同感,卻不曾想,竟然又來了一群道人來刁難,性子衝動地已經站了起來,例如王徽之,小小少年凌厲的目光盯着發問的道人。
“戒急戒躁,且先坐下。”王凝之擺擺手讓弟弟坐下,對道人的提問並不在意,他既然前面講出來了,自然會有應對之道,關於“平等”的言論在這個時代確實不好講,但架不住他是來自未來的,因此並沒有多少遲疑,他就拋出來一個超時代的論點,“現在看來有些家族是權貴,有些平民低賤,但向上推一兩代,甚至三四代,很多家族的祖先也多是平民,我琅琊王氏源自黃帝玄孫后稷,然而再往前,卻也不過是平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出流,王氏先祖在他還是平民的時候做出奮鬥,為我們子孫後代提供良好的條件,我這裏有個詞來概括,叫做‘進化’,一如上古時期人們茹毛飲血,食不飽力不足,只能依靠團隊協作獵殺食物,自是平等。這就是我說講的平等,是向前追溯的平等——”
“至於你說所得高低貴賤,不外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