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五月初五,仲夏時節,白日裏驕陽似火,唯有早晚有穿堂風刮過,為悶熱的錦官城帶去一絲涼意。時逢端午佳節,錦官城內外,棕香四溢。城外清水河畔,古樹參天,綠蔭遍佈。正是酷熱難當的季節,人們對龍舟賽高漲的熱情卻絲毫不減。河岸旁張燈結綵,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為了應景,青雲樓里的大師傅一早便蒸制了一大籠屜的角黍,只待夜晚的花魁盛宴。話說青雲樓此次是下足了功夫,上個月底便將這新花魁即於初五這天行弄梳禮的告示張貼了出去。為了壯聲勢,更是請來了天音閣中的樂娘前來坐陣。一時之間,城內的達官貴人間互相奔走相告,議論紛紛。早在前幾日就有好些位達官貴人們前來打聽這新花魁的身份,莫娘故作不語,更是為此事賺足了噱頭。
一入夜,青雲樓前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擺上了開門迎客的架勢。早已等候在門外一群人蜂擁而至,只盼着能一睹這新任頭牌花魁的風采。
賓客們進得門來,圍繞着正廳中的歌舞台依次落座。一席綠衫的丫鬟們魚貫而出,手捧着各色美酒糕點,放置在宴幾之上,紛紛散去。
圍坐在台下的人識得熟人,或起身行禮招呼,或相邀入席。數百人聚集的大廳里,一時之間呈鼎沸勢。站在二樓悄悄朝樓下望着的莫娘,望着樓下財主,儼然就是坐着的一堆堆金元寶,心中喜不自勝。她向著台下的隱在暗處的老三打了個手勢。
老三得令后,向著早已候在四圍的小廝傳達下去。唰地一瞬間,廳內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只餘下歌舞台的邊緣點燃着的兩處燭台。
剛才還是喧鬧異常的大廳,立時一片寂靜,只聽得那兩處光源發出嗶啵嗶啵的燃燭聲。
就在眾人發愣之際,平地里一聲悠揚的笛聲緩緩道來。台上一層輕紗無風自動,紗幔后隨着一層暗桔色的亮光,一個身影逐漸顯現。
坐在前排的人看到那處人影,面上微有驚色。後排的人因光線昏暗,自是瞪大了眼睛想要瞧個明白。
原來那紗幔后出現的竟是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正在眾人不明所以之時,輕紗緩緩升起,那人的真容得以現形。原是一位扮作男裝的妙齡女子。話說小止今日之所以做一身男裝打扮,其實是莫娘有意安排。時下傳聞這錦官城中不少皇室貴胄有着豢養男寵的獨特癖好,多數富家少爺們更是興起追風,大有盛行之態。今日青雲樓中特意捧出一位難辨雌雄的頭牌,豈不是大大迎合了這些人的胃口,如此一來,哪裏還需為銀兩發愁。
眾人瞧得明白后皆舒了一口氣,不覺眼前一亮,頓感新鮮有趣。再去看那女子,眉清目秀,星目流轉,恰似一汪藏於深林的碧泉,靈秀出塵,觀之不覺中蕩滌心胸,渾身通透。這女子雖不似前任花魁玉笙姑娘般,有着攝人心脾的絕世美貌。但其這番男子打扮,卻恰好稱出了其風姿卓越的別樣風采。對於吃慣了大魚大肉的富家貴人來說,眼前這女子無異於一道別有風味的山間野菜,又或者是一杯上等香茗,清新淡雅,沁人心脾。
台上的女子在一案幾前席地而坐,膚若青蔥雙手撫上一把古樸的焦尾琴。一串如高山流水般的優雅琴音宣洩而出,和着悠揚的竹笛聲,猶如空谷簧鳴,聞之如沐春風,盪入冥思。
一曲作罷,房梁之上猶有餘音繞耳不絕。下一秒,還不待台下眾人從那悠揚樂音中回味過來。只見從台上兩側湧出八位身着雲紗薄衫的舞女,滿目都是血染般的紅色。喜慶之餘,在四周一片昏黃燈光的映照下,卻無端生出一絲詭異的色彩。
忽然,隨着一聲急湊的鼓點,八名紅衣舞女揮動長袖,踩着密集的鼓點,奔跑跳躍,氣勢凌然,卻不似一般柔情似水的尋常舞蹈。前奏過後,一首恢弘有力,氣勢磅礴的《破陣曲》撲面而來。台上舞女衣袖翩翩,縱情歌舞,舉手投足間竟是瀟洒利落,英氣逼人。台下一眾人等自是目接不暇,心頭一腔熱血沸騰。
突然的一個急停,四下里死寂一片。八位舞女漸向兩面散開,一位身穿白色長裙,外罩一件翠煙薄紗衫子,梳着靈蛇髻的少女緩緩而出。此女子雖和剛才那位女扮男裝之人同屬一人,卻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氣質。此等玲瓏剔透,變幻莫測的美人兒,着實是可遇而不可求。四周的一片紅艷艷,更顯得那女子猶如出塵不染的嬌艷芙蕖花一般。長袖飛舞,身姿婀娜,翩然而至,嫵媚神態呼籲而出。下一秒,音鋒一轉,隨着小河流水般的清脆樂音,女子扭動那柳條般的細腰,隨意地揮舞着五尺長的水袖,衣袂飄飄,韶華如花,更似一朵懸崖絕壁之上的解憂花。直看得台下一干人等垂涎欲滴,心如貓抓。所謂翠袖圍香,絳綃籠雪,回眸一笑值千金。曼妙神仙體態,薄倖之人又如何消得?
隨着最後一個樂音傾瀉而出,大廳里恢復了明亮。眾人猶如黃粱一夢,瞬間覺醒。卻都忍不住回憶起了剛才夢中的一切,細細品味着,揣摩着。
莫娘起身登台,望着台下人均是一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痴迷相,不覺嘴角上揚,很是自得。
莫娘嫵媚一笑,連拍了三下掌,掌音清脆,眾人方覺醒。
“各位大爺,競價開始了!”
“五百兩!”眾人聞聲驚愕,聞聲望去,只見是一肥腸滿腦,模樣粗鄙的男子,一雙如豆鼠眼色眯眯地望着台上的莫娘,面上露出一抹姦邪的笑容。
莫娘一個媚眼拋了過去,笑得花枝亂顫。
“六百兩!”雖然價錢上來就被抬上了天,但今日前來赴宴之人都絕非等閑之輩,期間不乏高官世子,富家商賈,對於花銀子買美人兒一笑這種風流韻事向來是樂此不疲。莫娘的媚笑彷彿是一劑催化劑,一時之間加價的聲音此起彼伏,不一會兒竟被抬到了九百兩紋銀之高。
想那玉笙姑娘行弄梳禮那日,最高也只給抬到了一千兩的身價。看來今日這位新花魁,大有後浪推前浪之勢。
在座賓客正值酒酣耳熱之際,接連不斷的加價之聲更是讓廳內的氣氛到達了一個鼎盛之際。城內的幾位世家子弟更是殺紅了眼,價格直破千兩而去,停在了一千二百兩之上。
莫娘欣喜若狂,指着最後出價的那位富家少爺,正要許諾成交之際,角落裏傳出的一個低沉的聲音,令四座嘩然。
“一千五百兩!”
眾人忙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只見大廳邊緣處緊挨着廊柱的一方宴幾前,一位玄色衣衫的男子端坐在側。此人可不就是之前為了玉笙姑娘豪擲千兩的陳家少爺嘛!
莫娘一看是昔日的金主今日又來捧場,且給出了如此天價,更是在心裏將陳家這位敗家少爺拜了又拜。她生怕再出變故,便連忙開口道:“恭喜陳公子,今日……”
“兩千兩!”驀地一聲雄渾有力中氣十足的喊聲,眾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
靠近廳門處,一名身穿粗布衣衫,寬臉闊腮,身材壯碩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此人看樣子倒不似某位貴家少爺,倒像是一位浪蕩江湖,四海為家的俠義之士。
廳上眾人見來人一身樸實無華甚至稍顯落寞的打扮,竟全以為是哪裏跳出來的攪場子的無賴漢,紛紛指着譏笑起來。
那漢子一個凌冽的兇狠的眼神橫掃過去,身旁之人皆閉上了嘴巴,不敢再有絲毫的怠慢。
站在台上的莫娘心道,此人看樣子想必是個練家子的,如若直接將其轟出去,搞不好便要動氣手來,雖然青雲樓里向來不怕這些胡攪蠻纏的無賴,但難免會攪得大家不歡而散,如此一來自己精心策劃的這一場好戲也就付之東流了。
想到此處,她便不敢擅自動手。便忙堆起笑臉,向著那漢子問道:“這位客人貴姓,煩請報上名來。”
“免貴姓田。”台下之人從容答道。
“想必這位田公子定是傾心於我們新任花魁的美貌,出得如此重金。那麼今日這花魁初夜,便是這位客官價高者得。”莫娘說話間兩眼卻望向廊柱旁端坐着的陳煥。看到陳少一臉處變不驚的模樣,正與身旁之人不緊不慢地飲着酒,似乎並無再出價的打算。
“不知田公子是付現錢啊,還是需我派人到府上領取。”莫娘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台下的漢子斜睨了莫娘一眼,知她是狗眼看人低,擔心自己拿不出銀子。漢子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啪地一聲拍在了面前的案幾之上。几案霎時瓦解,四下裂開,蹦出老遠。
眾人皆驚,那人朗聲大笑道:“區區兩千兩,何足掛齒,你這老鴇太過瞧不起人。”
莫娘一見那漢子雖人粗俗了些,卻是個爽快之人,立馬一面陪着不是,一面扭動腰肢踱步到那人面前,彎腰將地上的銀票撿拾起來。其上方覆著“四方錢莊”的大紅印,果然是兩千兩貨真價實的票子。
“姑娘們,快帶這位客官入內稍作歇息。新任花魁弄梳禮禮成。各位大爺吃好玩好!”莫娘一聲令下,一群穿紅戴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風塵女子從內間湧出,圍着那田姓漢子上得樓去。那漢子何時見過這架勢,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完全沒了剛才那錚錚鐵骨的硬漢氣質,面上竟隱隱有些尷尬。
樂音又起,似軟語呢喃,一番鬧劇過後,大廳內又恢復了一派歌舞昇平,觥籌交錯,縱情聲樂的夜宴豪奢之象。
廊柱旁坐着的趙平,看到那漢子被眾女子桑推着上了樓,一副手眼不知往何處看何處擺的慌亂樣子,不禁笑得肚子都酸痛起來。他身旁的陳煥低頭飲着酒,絲毫不似他這般無形無狀。他劍眉微蹙,幾不可聞地發出一聲輕嘆。眼下被如此一鬧,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亂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