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人情
“如果我是你，大概也會隱瞞吧。”顧欽玦笑笑，“身在敵國，又哪有不防範和被防範的道理?”
得他的包容，雲姝反而更加難受，低聲道：“天一亮我就走。”
他也不做挽留，只是說：“我讓人安排了氈房，不早了，先好好休息一晚吧。我帶你去。”
兩人一前一後起身，正要走出殿賬，突然一串腳步聲匆匆而來，一個金髮藍眼的美婦人旋即焦急地進賬，身後跟着兩個婢女模樣的女孩，以及一個高大魁梧的侍衛。
那美婦高顴深眼窩，五官同顧欽玦一樣長得很立體，相貌上也與他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眼睛比顧欽玦還要藍上幾分，金色的捲髮編成辮子隨意搭在胸前，透着的獨特的異域風韻讓她美得那般不真實。
雖同是西域的美女，但這個女人沒有緹麗絲的狂野奔放，溫柔恬靜得宛似獨卧水邊的天鵝，連稍稍抬頭望天都是說不盡的優雅和高貴。
“欽兒!”女子嬌呼，一雙凝脂若雪的玉手捧起顧欽玦的臉，藍寶石般的美眸擔憂地打量着他，“他們說你們在林子裏撞見了豹子，可有哪裏受傷?”
顧欽玦道：“母親放心，欽兒沒事。說起來，其實是這位秦姑娘遭到了豹子的襲擊，幸好她會些功夫，才能平安無事。”他又對雲姝道，“秦姑娘，這是我母親芙雅。”
雲姝想效仿北疆人行禮，結果身子頓了頓，還是朝芙雅福了身，她不覺有些窘迫，抬頭對上顧欽玦充滿溫柔情愫的眼，臉又紅起來，趕忙道：“小女子秦歡，見過哈敦。”
顧欽玦說過他的母妃喜歡漢人，雲姝又觀芙雅是個柔婉典雅的女子，料想她對自己應當會友好溫厚些，因此行禮時心也放寬了點。
哪曾想，芙雅卻是檀口微啟，深藍的眼睛來來回回打量了雲姝好幾眼，神色驚訝，甚至是有些難以置信，好像她很驚異雲姝的出現似的。
這個女人，是介意她漢人的身份，還是其他的什麼嗎？
雲姝還未想明白，便聽見芙雅淡淡道：“沒事就好。不早了，去歇息吧。”她輕輕拍了拍顧欽玦的臉頰，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殿帳，婢女及侍衛也隨她急急而去。
雲姝不免有些失望，低頭看着自己受傷的手，眼淚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秦姑娘，母親她可能只是受驚了。平時她不是這樣的。”顧欽玦連忙說。
她強擠出一抹笑說：“沒關係啦，我本就不該再逗留的，幸好明日就能走了，這兩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顧欽玦俊眉糾了糾，終究沒說什麼，默默帶着雲姝去到準備好的氈房。他見寢具備齊，又吩咐侍女好生照顧雲姝，才告辭離去。
身下鋪着柔軟舒適的熊皮，怕她不習慣，顧欽玦又特意叫人備了上好的絲被給她，但云姝仍覺得寒冷無比，將自己縮成一團，好像從草原低聲呼嘯而過的夜風似乎已經灌進賬來，讓她根本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和安心。
她一晚上都睜着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終於挨到天明，外面開始有人走動，雲姝頂着漲疼的腦袋爬起來，穿戴好后，兩個侍女端着熱水和一些吃食進來。
雲姝沒什麼胃口，隨便吃了一點就讓她們撤了下去。
她根本沒什麼行李，兩手空空的就去找顧欽玦，以為他還沒起呢，沒想到到他殿賬前時，他正叫幾個北疆的武士往一輛氈車上搬着好些東西。
顧欽玦的盡心儘力讓雲姝很不是滋味，她盯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胸口宛若被灌了鉛。
視線無意和他對上，雲姝下意識沖他抿嘴淺笑，顧欽玦走上來，淺藍的眼睛裏涌動着破曉后清明的晨光，是那種眩目的柔美。
“沒睡么？”
雲姝點點頭。
他笑：“我也睡不着。這裏離天朝很遠，我給你備了很多糧食和水，還有一些銀兩，都是路上通用的，應該夠你到關外。你看看還需要什麼?”
雲姝看着那氈車說：“殿下不必這般費心，我只要一匹馬還有半月的糧食和水就夠了。”
“那怎麼行?你一個人走我本就不放心，這麼些東西你又如何能撐到天朝?”顧欽玦又指着不遠處一個北疆男子說，“我還給你找了一個嚮導，他會些功夫，路上能護你周全的。”
雲姝長長地嘆息道：“殿下，我不想再欠你人情了，我根本還不起。”
“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自然有責任照顧好你。”他理所當然地說。
“不，你做得夠多了，甚至做過了。”雲姝黯然道，“你放心，我能照顧好我自己。”她匆匆朝顧欽玦行了禮，而後自己跑到氈車上卸東西。
武士們皆一頭霧水地看向顧欽玦，見他皺着眉點了點頭，又只好幫雲姝把需要的東西搬下來。
大概半個時辰后，打包好的行李都縛在了馬背上，雲姝最後再檢查了一遍食物和水，確定一切妥當。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看着的顧欽玦終於忍不住走上來。
或許是因為在受非議排擠時顧欽玦是唯一一個仍真心待她好的人，算是患難時她唯一的朋友了，雲姝發現自己竟比幾個月前要離開長安時還要不舍。
她生怕自己一張嘴就會哭出來，牽着韁繩自始至終緘默不語。
顧欽玦也杵了很久，不停地撫摸馬頭，不知該說什麼，最終只是吐出兩個字：“保重。”
雲姝默聲點頭，牽馬準備轉身離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緊接着一個武士高聲喊道：“啟稟殿下!二王子帶着人馬朝這邊來了！”
話音剛落，殿賬周圍幾乎全數人都抬頭看向那名武士。
二王子?是那個叫乞爾帖的二王子嗎？
記得慕雲崢說過，這個乞爾帖是北疆可敦蘭卜嫣的第二個兒子，與太子是親兄弟，表面也和太子感情要好，其實野心勃勃，一心覬覦王位。
沒想到慕雲崢吃飯時隨口跟她嘮嗑的話如今竟也派上了一些用場，雲姝覺得又是傷感又是好笑。
顧欽玦皺眉道：“二哥?他來做什麼？”
武士連馬都來不及停下便躍下馬背，噗通一聲跪在顧欽玦面前道：“據……據傳是……”他看了雲姝一眼，“是為秦姑娘而來的!”
雲姝與顧欽玦對視一眼，竟看見了他眼中的一絲驚慌。
下一刻，一陣馬蹄聲隱隱自那武士來的方向傳來，微黃的塵土裹挾着一群黝黑的影子快速靠近，陣勢之大甚至引得地面都微微震動起來，粗略一計絕不下百號人!
顧欽玦在王庭地位不高，雲姝又見他的神色，這個二皇子定不是什麼善茬，她如今身份這般尷尬，再不能將事情鬧大，給顧欽玦添麻煩了！
現在走或許還來得及!
“殿下，我……”
還未說出口，顧欽玦便搖搖頭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逃不出去的，在這片草原上誰也逃不出王庭騎兵的追捕。”他容色一緩，抿嘴淺笑說，“你放心，既然我救了你，我也一定會護你周全的。”
有什麼哽在喉嚨，雲姝難受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感覺到眼眶微微濕潤，她連忙撇開腦袋強忍住淚水。
隨着隆隆的馬蹄聲漸大，那群黑色影子也愈發看得清楚，是一群魁梧彪悍的武士，身形與氣勢看着都絲毫不輸他們胯下駿馬!
馬隊在離殿賬尚有些距離時便統一停下，帶頭的是一個身穿藏青袍子的男人，黑髮棕眸，長相還算不錯，至少沒有想像中的粗獷，不過身材依舊承襲了北疆人的特點，高大似虎，威武嚇人。
他只帶着幾人走過來，讓後面百號人原地待命。
“參見二王子。”殿賬一周所有武士侍女皆謙卑地鞠躬。
“二哥。”顧欽玦沖他抱拳。
乞爾帖掃了四下一眼，目光最終停留在雲姝身上。
雲姝始終低着頭，但依然敏感地覺察到乞爾帖的眼神從淡漠變成了驚艷，然後再也不願挪開視線。
那種感覺就如同身上黏上了數不清的水蛭，難受又噁心。
她擔心的事終究要發生了么？
“黎恆陀，身體恢復得怎麼樣啊？”乞爾帖問着顧欽玦，眼睛卻一直看着雲姝。
“多謝二哥關心，只是得了點風寒，已經差不多好了。”顧欽玦不動聲色地將雲姝擋在身後，微微抬頭，將視線拋向遠處黑壓壓的乞爾帖帶來的幾百人馬說，“二哥這是做什麼？陣勢這麼大，是來看我，還是想把我這兒踏平呢？”
乞爾帖忍不住冷笑出聲，也不想費什麼時間寒暄了，開門見山地問：“這就是你救的漢人女子么？長得跟個仙女似的，難怪你要這麼冒險救她。”說完還嘿嘿笑了兩聲。
顧欽玦說：“此事我已經告備過將軍，他允許我將這個漢人女子留下。”
“那是因為你隱瞞了她會武功的事!”乞爾帖冷笑，“一個天朝平民或許沒什麼，但是一個會武功，還是赤手空拳就能打豹子的平民，可就完全不同了！”乞爾帖拔高聲音說，“依我看，這個女人就是天朝派來的細作，想要潛入王庭殺了母親和將軍!這種人，就該立刻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