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逍遙自在
司涯師父已經死了。
雖然司涯師父並不是人類,但是自己還是依照人類的習慣,親自為司涯師父招了七天七夜的魂。
可是此刻,這個司涯站在姜硯面前,姜硯竟然不能一口咬定司涯只是一個幻覺,是假象,是那隻花妖捏造出來的用來迷惑自己的謊言。
倘若,倘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如何?就算是夢境,又如何?
“姜硯,為何不答?”司涯笑問道,“你可是偷了懶,沒有好好練劍?”
相處數年,姜硯最不願被司涯看低,他沒有遲疑,熟練地使出了一個起手式。司涯道:“呵呵,如此自信?這麼說,為師教給你的‘虛妄一劍’,你已經都會了?”
“差不多了。”
姜硯伸出手指比劃了兩下,一收一曲一放,指向前方。司涯的目光隨着姜硯的手上下,當姜硯停下動作,頗有點挑釁地望向司涯的時候,司涯點了點頭,用讚許的口氣說道:“你的收招放招,已經十分熟練了,看來是為師低估了你的悟性。只不過,這劍招,你恐怕連十分之一的威力都使不出來。”
“司涯師父,你小看我?”姜硯略微有些不滿。
“姜硯,你未曾經歷人世種種,又怎麼能理解何為虛妄?何為真切?”司涯緩緩道,“不過一個‘別’字罷了。”
這些話,姜硯依稀記得司涯師父曾說過,但何時何地,他卻已經記不大真切了,司涯師父說,人世間種種,皆為虛妄,最真切之事,唯別而已。
姜硯自小經歷死別之苦,於這句話,他初聽時,就胸中瞭然幾分,因此司涯才同意傳授這劍招給姜硯,但為何此時司涯師父卻又要說他不懂得虛妄一劍的意義?
“姜硯,”司涯又說道,“其實,為師當初並不打算將這‘虛妄一劍’傳授給你,為師想要傳授給你的,是‘逍遙一劍’,只不過‘逍遙一劍’並無劍譜,只有心訣,你將自己與外界隔離,變得寡仇淡恩,卻非真正的‘逍遙’。”
這話與溫凝所說的,有相似之處。姜硯心中疑惑,自己自由穿梭於這虛假凡塵中,不被情感糾葛所絆,竟還稱不上真正的逍遙么?
司涯蹙了蹙眉頭,忽道:“姜硯,你心中還有牽挂,又如何說得上是‘逍遙’,你雖然斬斷了塵緣,卻被這少女拖累,只有解脫了這少女,你才能真正逍遙於世,了無牽挂。”
司涯的話鋒,指向了昏倒在地的溫凝。
“司涯師父,你的意思是,要我殺了她?”
姜硯轉頭看向溫凝,少女緊閉着雙眼,神色痛苦,似乎正經歷着什麼痛苦不堪的夢境。此時,他們兩人深陷妖巢,如果自己真的殺了溫凝,到時候嫁禍給花妖,也是死無對證。如果這樣就能臻於最高劍境的話,對於無數追求“第一劍客”這稱號的人來說,何樂而不為?
“唰!”
姜硯揮了揮烏啼劍,轉過劍柄,將劍鋒對着溫凝,略一遲疑。只見墨影倏然閃過,“嗤”地一聲,劍身入肉,鮮血飛濺而出,姜硯身子一晃,單膝跪倒在地上,按住自己右腿上深可見骨的傷口,但鮮血仍是汩汩流出。
“司涯師父曾告訴我,他是一個罪孽深重之人,這輩子恐怕是無法贖清。他身負萬千罪愆,自身都無法掙脫枷鎖,又怎麼可能知道如何讓我做到真正的逍遙於世。”姜硯苦笑着搖頭,“你真是下了一步昏棋。”
司涯怔了怔,忽然一笑,雙唇微啟,輕聲說了一句話。
姜硯一驚,耳畔傳來那花妖怒不可遏的聲音:“你竟然不惜自殘來破解奴家的夢境?且不說這個,奴家數次用美夢來置你於死地,但卻都被你紛紛破解,究竟是為何?”
姜硯沒有回答花妖,他急於去問司涯剛才那句話的真假,但是回首再望時,司涯已經拂衣而去,了無蹤影了。恐怕也是同阿媽與蕭靈一樣,化為泡沫消散了。
“你為何能破解奴家的夢境?你究竟使了什麼妖法?”那花妖仍在追問。
“真是諷刺,被你這妖怪說是妖法,哎,真痛,為了你我砍了自己一刀,你竟然還在這裏睡大覺。”姜硯撕下衣角,纏住腿上的傷口,但是仍然不能正常站立。剛才夢境一事,就算不說,姜硯也猜到了幾分,這一次恐怕又是荀芷的鮫珠幫了他的忙,如果方才不是鮫珠驅散了馬若蘭與蕭靈的幻象,恐怕姜硯真的會不願意離開那個夢境。但是,自己明明已經斷了塵緣,卻為何又對那夢境萬分留戀?
難道是溫凝的話,讓自己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心了嗎?姜硯神色凝重地望着溫凝,心道。
花妖見姜硯趴在溫凝身前,久久不語,便冷笑道:“這小丫頭恐怕是要死在那夢裏了,真是奇怪,奴家明明是為這丫頭編了一個美夢,但是為何她在夢裏看到的,全都是些可怕的東西呢?”
“你對小紅做了什麼?”姜硯惡狠狠地問道。溫凝的印堂已經隱隱有了黑氣,黑氣蔓延,再這樣下去,最終會侵蝕心脈,溫凝可能真的會一直逗留在夢中,再也出不來。
“奴家知道,卻偏不說。”花妖咯咯笑,忽道,“不如這樣吧,奴家讓你去她的夢裏看一看,若你能帶她出了那夢境,奴家便放過這個小丫頭,只殺你。”
若是進入他人的夢境,應該是不會再被迷惑,況且還有荀芷的鮫珠相助,應該能破得了夢境。姜硯沉思一會兒,他正要答應花妖,腦海中忽然跳出了溫凝的問題,“姜硯,你為什麼陪我練劍”,自己為什麼要為了這不過相識三四天的少女以身犯險?
“好,我答應你。”姜硯重重地點了點頭,“但先說好,你可不準趁我昏過去的時候,把我的心肝脾肺臟全都掏出來。”
“呣,這樣有趣的事情,奴家還是第一次見,再沒有看到結果之前,奴家是不會殺你們兩個的,”花妖笑着,嬌滴滴地說道,“只不過,若是你們兩個都死在了夢裏,那奴家可就要大快朵頤一番了。好了,那奴家這就將你送到這小丫頭的夢境裏面去……”
“且慢且慢且慢!”姜硯忽然舉手喊道。
花妖一愣,道:“怎麼?你要反悔了不成?奴家可萬萬沒想到,你竟是個薄倖郎,真是可惜,這小丫頭錯付了人。”
“你誤會了,我只不過是想看看你的樣子,打了這麼久,我連你的模樣都沒見到,你不會真的是個又老又丑的妖婆吧?”姜硯一邊問道,一邊將九州儀塞入溫凝的手心,用自己的血在自己身前的地上畫著法陣,此時此刻,他只能寄希望於許醉吟那裏有一個常年以法力維持開啟的傳送陣,能將自己和溫凝傳送回去。
那花妖顯然是沒有發現姜硯的小動作,道:“只怕你見了奴家,就真的要棄這丫頭不顧了,嘻嘻,若你能活着出來,奴家自然會出來見你。”
姜硯還想再說什麼,這時腦海中的意識像是被什麼抽走了,“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
很黑,四周全部都是黑暗,是有重量的黑暗,那黑暗沉甸甸的,壓得溫凝喘不過氣來。
溫凝行走在黑暗之中,每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她不知道隱藏在黑暗背後的到底是什麼,是萬丈深淵,還是暫時的踏實。可是溫凝不能停下來,因為後面有豺狼在追逐着她,即使她看不到野獸的身影,聽不到野獸的聲音,但是它們的氣味是不會變的。
“嗚。”她小聲地啜泣着,但是這一聲哭聲被黑暗放大,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溫凝嚇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害怕自己的聲音驚動黑暗中的野獸。
然後,她聞到了黑暗中的腥氣,那野獸離她很近了,很近很近了,好像就在她身後一樣。溫凝奔跑起來,突然腳下一空,她的心臟驟停。
溫凝睜開了眼睛,在意識和記憶湧進大腦的那一刻,疼痛也涌了進來。她渾身傷痕纍纍,有鞭笞過的血痕,她這才記起來,自己是被活活打昏過去的。
她原本是跟着兩個兄長一起外出狩獵的,但是走散后,卻被馬賊所擒,而後出逃失敗,被他們抓回來狠狠地折磨了一番,丟進了這個黑房間中,鎖在籠子裏。但這黑屋子裏不僅僅只有她一個人,還有其他的孩子,都是被馬賊抓來的,而這些馬賊的首領,就是那個叫做賈賁的人。
溫凝聽說過這個人,與這小半年來孩童販賣的事情有關,可是狡兔三窟,一直沒有被緝拿歸案。現在,她已經徹底落入了賈賁的手中,恐怕不日就要被賣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姐姐,你沒事吧?”黑暗中,有個微弱的聲音怯怯地問,溫凝循聲看去,發現是另一個籠子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
“我還好,沒什麼事。”溫凝忍痛答道,但是表情出賣了她,她蹭到了自己的傷口,立刻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女孩道:“小姐姐,你還是……不要逃了,他們都很兇的,乖一點他們就不會打你了……”
溫凝登時氣道:“那怎麼可以?你難道就不想回家嗎?我可不想待在這個破籠子裏!”
“嗚嗚嗚,妙兒也想回家,但是……虎子……虎子就是被他們給打死的……”那女孩小聲哭道。
這一哭,引起了許多孩子的吵鬧聲,他們都哭着喊着說要回家。
“你放心!我是護國公溫玄禮的女兒!我一定會救你們出去的!你們不要怕!我爹爹,還有我大哥和二哥,很快就會來就我們的!”溫凝安慰妙兒,但其實她自己的心裏也發慌。
妙兒“嗯”了一聲,靠在牢籠上,與溫凝無言對坐了一會兒,這時,門外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有個馬賊嘍啰解開了門外的鎖,大步走了進來,掃視了黑屋中的籠子,怒道:“小兔崽子,吵什麼吵,吵什麼吵!”
所有人嚇得不敢發出聲音,那馬賊在哭聲未止的孩子牢籠上踹了一腳,罵罵咧咧了兩句,隨後走到溫凝的籠子前,指着她獰笑道:“你,我們老大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