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佳人
福來緣客棧二樓,小二剛剛端了香片茶茗入了天字號房。
“允兄倒是會找地兒。”身着墨青色回字紋杭綢的男子用茶蓋捋了捋茶渣沫子啜了一口,透過茶蓋子往外眺望去,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沸反盈天。
“沒琪兄會找地兒,聽說琪兄前日子還找了揚州瘦馬養在府里?”被稱作允兄的錦衣男子作了作揖,淺笑。
心中腹誹,顧玄琪成日裏走馬斗鷹也就算了,前陣子居然還從淮揚一帶運了幾個揚州瘦馬養在府里,夜夜笙歌,氣得他顧家祖母暈倒在床,至今還未醒。若不是為了自己仕途,自己怎會與這樣的人為伍?
陳子允暗自思忖,雖心中不屑,卻不敢在話語裏明顯着。
顧玄琪聽着嘴角一勾,右手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弄着桌子,面色顯過些許遺憾,說道:“王濤運來的那幾個瘦馬姿色還行,就是才情差了點,玩了幾日便覺得沒趣。”
陳子允眼睛微閃,一旁剛布好了茶盞的小二卻開口,討好着說:“恕小的多嘴一句,小的看公子着華服佩寶器,應屬貴胄身份,那些個瘦馬出身貧賤,即使後來有人教導,也還是比不過那些大家出身的閨閣女子,當然不入公子的眼。”
小二的奉承話聽得顧玄琪很是受用,讓身後的奴僕掏了點裸銀子賞他。
小二得了錢自是高興,話便更是多了起來,“公子若想見絕色佳人,小的倒知道一人。”
“誰?”顧玄琪問。
“沈府的沈榮錦。”
顧玄琪皺着眉頭思索,“沈府?在朝為官的可沒聽過有姓沈的大人。倒有個姓沈的茶商。”說到茶商,他的神情帶了些不屑,全落在陳子允眼裏。
小二不尷尬地呵呵一笑,應承道:“就是這個沈老爺的女兒沈榮錦。”
“我聽聞她性子驕縱,還清高自傲瞧不起人。及笄小半年了,卻是一門親事都沒談成。”顧玄琪神情有些鄙夷。
陳子允眸色一閃,卻是喟然道:“聽琪兄這麼一說,這沈榮錦也算一匹烈性駔馬,也不知誰能收得了這樣的佳人。”
顧玄琪神色微怔。
陳子允話罷呷了口茶,和小二視線交錯。後者明其意思,又推波助瀾道:“雖說那主兒性子差了點,但容貌傾城,又驚才艷絕,民間不就有那麼一句形容的嗎,'幽州有佳人,榮錦若桃李',說的就是這個沈榮錦。”
小二說完,看着穿着墨袍的顧玄琪若有所思,對着他哈了哈腰,轉身對着陳子允點了點頭,兩人視線凝滯片刻,旋即拿着托盤便踅身出了天字號房。
“幽州有佳人,榮錦若桃李。沈榮錦。”墨袍男子喃喃着,一旁的陳子允嘴角微乎可微地翹了一翹。
......
秋日漸近,風颳得比平日要多了些,粗使婆子正拿着掃帚將落下的葉子掃進一邊準備好的麻袋。
白薇端着溫水從抄手游廊走來,挑了珠簾,屋內的陳列擺設就這麼映入眼帘:鋪着大紅金線牡丹吐蕊錦被的添漆床,銷金紅帳子垂在兩邊的檀木小几上,隔着青花纏枝香爐吐出的繚繞香霧。沈榮錦正坐在靠窗一席大炕上,背枕蕊蝶大引枕,青蔥的素手正搭在捻金銀絲褶緞裙上。她身旁候着的惜茱走了過來,帶着暗香浮動,對白薇說道:“擱在架子上,我去拿小姐愛用的玫瑰香露。”
惜茱是一等丫鬟,因着一張嘴討巧,討得了小姐歡心,和小姐親近得很。府里的人低扒高踩,見此自然奉承惜茱。白薇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拿了些金銀墜子孝敬惜茱,心裏卻很是厭惡她。她領命將銀盆放在了盥洗架上。
其它丫鬟捧漱盂,巾櫛,茶食也都魚貫而入。
惜茱從一旁的描金匣子取出掐絲琺琅小瓷瓶往銀盆滴了一滴,頓時香味溢滿整個屋子。她接過白瑛遞來的巾櫛,將它浸濡濕透,才踅身給榮錦遞了上去,“小姐這是在看什麼。”
榮錦視線從窗外的紅石榴撤了回來,望向屋內的陳列擺設,見嵌貝流光隔簾隨着秋風流光溢彩,盪心神一陣恍惚......她醒來時轎攆才剛到府外的垂花門,惜茱那張如花似玉的臉便隨着車簾挑動探入她的眼帘,攪得她腦海里的那些零支碎片夾雜着女人的哭泣聲鋪天蓋地地朝榮錦湧來。
......直到現在她的腦袋還是昏沉沉的。
榮錦視線落在卷草紋炕桌上緊合的紫木雕碧璽麒麟匣,裏面放着掐絲琺琅三君子的茶盅,是她給父親準備的生辰禮。
她還記憶猶新是因為當日便是為了準備這個生辰禮,她才被惜茱挑撥出了府,被一登徒子調戲了去,並且這件事很快便被傳遍了整個幽州,更有甚者還傳言沈榮錦已被他玷污了去。
父親雖說是商人,比一般的文人要開放許多,但氣節聲譽父親卻是極為在意的。況且還是愛女受辱,不出所料,父親一聽此事,護犢心切的他恚怒不已,不惜花一切財力人力去找顧家討要說法。
後來她才知道那男子原是幽州通判家的二公子,名叫顧玄琪,平日只知風花雪月,見着姿色好的女子就想強要了過來。
顧家為了了事還託了當地府尹上門請罪,顧玄琪也因此被遣去佛寺呆了兩月,至此記恨上了她,還與顧家結下了仇怨。
麻煩的不是這個,最麻煩的是自己名聲也因此受辱,所以之後她才匆匆和蔣家姻了親,在來年開春時分便嫁給了蔣興權,即便府中人不明面上說,私底下也有異議,後來更因這件事成了劉姨娘挑撥的由頭。
想到這兒,沈榮錦心中不由一戚,既然重生,為何不重生在這件事發生之前,這是讓她再遭一次罪?不,絕不會的,既然能再重活一世,她絕不允許自己再重蹈覆轍,榮錦眼神變得肅然,她接過巾櫛,凈了臉才回道:“我是在看那石榴花,心想如今都快入秋了,怎還是紅得那般熱烈。”
“雖然是入秋了,但是葉子變黃凋謝也是要一定時間的。”聽見聲音,榮錦轉頭看去,便見到馮媽媽穿着圓領錦衣進來,榮錦登時眼眶紅了個遍,連忙迎了上去。
“馮媽媽。”榮錦抓過了馮媽媽的手,有些哽咽。
馮媽媽看見榮錦眼眶紅,眉頭一攏說道:“怎倒是哭了?是丫鬟她們伺候的不好?”
榮錦搖了搖頭,微翕了嘴,還未來得及回答,在一旁的惜茱卻開了口說:“馮媽媽,可不是我們,方才和小姐出去遇着了登徒子,估摸着小姐還沒寬心才......”
“多嘴!”榮錦喝了一聲,眼神瞥過一邊的惜茱,她一醒來惜茱便耳議着讓她去告訴父親自個兒在街上所遭之事,生怕別人不知曉她被人調戲!
從前以為惜茱不過是替自己氣急了才那般說,如今細細想來,當日生辰宴上惜茱的哭訴喊冤顯然是撂心思了的。
她以前是太過於輕信旁人,才會落得那般下場,如今重活一世,還會讓此事重蹈覆轍?讓這個惜茱再次爬上姑爺的床被抬了姨娘?和沐姨娘聯合打壓自己?
這般想着榮錦眼神越發凌厲。
惜茱被榮錦看得頭皮有些發麻,腳不自覺的後退了幾步。
榮錦卻收回視線不再去看惜茱,拉着馮媽媽的手,往炕上引坐。
馮媽媽覺得於禮不合,恁是坐在了邊上一溜的第一張椅子上,榮錦只好作罷,挨着馮媽媽坐在了炕上,只是還抓着馮媽媽的手不放,“只是好久沒見馮媽媽了,挂念了。”
馮媽媽聽見微微地笑了,方才蹙着的眉頭這才鬆了一點,眼角推出層層細紋,神情溫柔如水,“今早小姐出門前才見過,這麼一會兒就想了?”
“古時盧生黃粱一夢二十年,錦瑟年華水樣過。錦姐兒也做了個那般的夢,如今醒來昏昏沉沉,只覺得夢還未完。”榮錦撫着馮媽媽滿是粗繭的手,手上傳來的真實意切,讓榮錦一陣恍惚,想起自己那二十年的風雨消磨,也不知自己那般說法到底胡謅不胡謅。
馮媽媽問:“那小姐夢見奴婢什麼了?”
榮錦鼻子一酸,想起馮媽媽死後自己連最後一面都未去見過,心底只覺得慚愧無比。連忙埋頭擋住眼裏的淚水,搗弄起馮媽媽袖口上的線頭,“夢見程哥兒高中進士,將馮媽媽接回家中養老了,錦姐兒也因此見不着馮媽媽了。”
前世里馮媽媽死後,程哥兒也因此傷心過度導致科舉不第,回家種起了田,卻因為來年乾旱少雨,莊稼頹勢交不起地租被地主生生打死在家裏,連個墓碑都沒有,這些都是她後來聽說的。
榮錦看着馮媽媽袖口上的菱形紋,下定決心這一世一定要護着馮媽媽。
“小姐是媽媽我看着長大的,哪能是說割捨就割捨掉的?小姐放心,即便程哥兒舉第,媽媽也絕不會離開小姐半步的。”馮媽媽聽着榮錦說的笑得合不攏嘴,卻在榮錦心裏牽扯出難言的苦澀。
榮錦牽強一笑,拿着綉帕將淚悄悄抹了盡。抬眼看見惜茱正要遞了巾櫛讓白薇端水下去,榮錦說:“白薇,你去將我柜子裏的珍珠粉拿來。”
一旁的惜茱聽着心口一跳,看着手上的巾櫛覺得格外刺眼。
馮媽媽在大院子活了大半輩子察言觀色自然是不差的,轉頭便對惜茱呵斥道:“愣着幹嘛,將水端下去。”
讓一等丫鬟去做二等丫鬟的事,雖沒明說,但也是赤'裸裸的給了惜茱一個耳巴子,偏生還不能發作。
惜茱咬了咬唇,應聲端着銀盆踱出了門。
看着惜茱的背影,榮錦心裏冷笑,踅身就對正將香露放回匣子的惜宣吩咐道:“你與她同住一房,等下告訴她去,若是敢再將今日在外發生的事說漏了嘴去,我會讓她真的漏了嘴!”
惜宣眾人的臉色遽然一變,看向沈榮錦的眼神之中已有了些許的驚懼。雖說是主僕,但是自家小姐向來溫婉,從來不說重話,今日倒是怎麼了?
不過眼看着惜茱受罰,眾人心裏都有種說不出的快感,誰叫惜茱平素狗眼看人低,總是埋汰她們。
立了威的沈榮錦倒沒覺得有什麼,畢竟前世在蔣府主中饋這麼些年,小把戲小手段還不會,那蔣府豈不是早早就亂了套?
接過了白薇顫巍巍遞來的珍珠粉后,沈榮錦招呼着讓她們出去,只留下馮媽媽一人。
“小姐,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惜茱說的可是真?”馮媽媽是看着榮錦自小長大的,有事沒事一眼就能瞧出,看着榮錦將丫頭們都遣散了開,連忙問出了心中的疑慮。
“馮媽媽,”榮錦拉着馮媽媽坐了下來,“今日出去遇到登徒子是真的,”見到馮媽媽神情陡然轉怒,榮錦立馬連道:“可是並未碰着我半分,我出去從來都帶些會拳腳的下人出去,馮媽媽豈不知?”
榮錦看着馮媽媽聽着稍微平靜了許,又說:“馮媽媽此事雖氣,但並不是什麼好說出來的事,若是被他人知曉可不是白白污了我的名聲?”
“但是此事就算了?”馮媽媽不甘心。
“不然能怎麼辦?我們只有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榮錦苦笑一聲。
馮媽媽抿緊了唇,弗發一語。
見到馮媽媽已經被說動,榮錦又別有用心地道:“我怕你擔心,也沒準備讓你知道,方才跟着我一路的惜茱她們,我在回來時便叮囑過不要隨便亂說此事,惜茱方才那般估摸是心有餘悸,才一時說錯了嘴。”
惜茱是如何的人,榮錦上一世已經討教過了,她不止害得自己和馮媽媽生了間隙,還自個兒爬上了蔣興權的床,成了一房的姨娘......
所以榮錦現下單是讓馮媽媽知道此事不能宣揚出去還不行,還得讓她對惜茱有所戒備才行,這樣日後要做什麼事可是方便許多。
果然,馮媽媽聽見沈榮錦這般說,心下也起了疑,雖然平日身處閨閣,但終歸是惜字一輩的一等丫婢,心思怎麼都不可能簡單了去,這樣的事情即便再怎麼慌,憑她機靈的性子還轉不過來?
馮媽媽意識到些許,抬頭見到榮錦明晃晃的笑容,心頭咯噔一下說:“小姐,你懷疑......”
“媽媽懂就好。”榮錦眼角掃了掃窗外,暗示隔牆有耳,馮媽媽會意,屋內一下便靜默了來,只傳來窗外粗使婆子簌簌的掃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