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雨里
柒:雨里
天蒙蒙亮時,雨還下着,只不過已小了很多。
蘇州閉着眼聽師父房中的動靜,師父不緊不慢地穿衣,佝僂着背穿鞋短硬的花白髮倔強地在冰涼的空氣里暴露着。
“吧噠、吧噠”,師父開門出去了。
蘇州的心裏湧上一股悲涼。
相比於同齡人,蘇州大抵有些早熟,有些不符合這個年齡段的沉靜氣息。師父曾說蘇州,不活潑,唱戲人總要有些嫵媚靈動。師父大抵難以想像蘇州以後的樣子吧,也許蘇州自己,也是如此。
時光橫亘在那裏,彌滿塵煙,看不到過去,猜不透結局。
蘇州枕着手臂,聽雨打海棠的聲音,那昨夜的雨定打落了許多繁華,那些落地的,死去的生命,縱使曾簇擁在枝頭,佔盡了風華,也終是逃不離這宿命的安排。
蘇州稚嫩的心,在這雨里,終於一點一點滄桑,一點一點冷硬起來。
也許他日後,也終將會隱藏所有曾稜角分明的歲月。
“沙沙”聲傳了來,師父在掃地了,這聲音讓蘇州一陣安心。他沉沉睡去了。
師父扔下掃帚,冷冷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倒來得挺早。”
戴着洋絲眼鏡的人摸了摸自己絝綢的衣服,堆起一臉的笑,“常先生夜不閥門,可不就是等着?那自然是要來早些。常先生,請吧。”
師父冷着臉,“你倒是深知我意。”
“可不就是深知常先生意?”戴洋絲眼鏡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常先生,請——”
師父朝身後看了一眼,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便跟着那人去了。
庭院雨深深。
蘇州的回籠覺睡得很不踏實。
他做了一個又一個破碎的,拼湊不起的夢。
他的師父立在庭中,灰色長衫的背影異常沉默。
烈馬上笑如春風的年輕軍官。
大雪后荒涼的曠野。
無法喘息。
蘇州驀然驚醒,天昏沉着,下着雨。他擦掉額上的汗水,才驚覺眼角的濕潤。
風把木窗吹開了,雨絲斜斜地飄進來了,涼意滲入,生冷襲人。
蘇州盯着那搖擺不定的窗扇,眸光逐漸恍惚。
單薄的被子擋不住嚴寒。
蘇州覺得自己彷彿跌入了一片虛無中,天地間只剩了他自己。
雨水不住地打在庭中的海棠上。
一聲炸雷突然響起,夏,已到了。
蘇州驀然回神,卻已是滿臉淚痕。他長長垂下眸去了,扇一樣的睫細細抖着,攬着些許晶亮。他開口唱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壁殘垣……”
雨送黃昏,滿庭院落花追。
蘇州披了衣,赤腳立在檐下,向著街道,許久地痴望。
暮色沉沉,千家燈光,萬家燭火,裊裊炊煙那又是誰家,煨着熱湯。
沉重的馬蹄叩響了寂寂空氣,蘇州茫茫然盯着從馬上下來的大漢。
大漢嘆一聲,“小子,別看了,走吧。”
蘇州一動不動。
大漢手落在蘇州肩上,“你師父不會回來了,跟我走吧,軍爺有話和你說。”
蘇州突然發瘋般甩掉大漢的手,扔了外裳便往街上跑,跑了兩三步,蘇州卻站定了,他緩緩地轉了過來,一雙黑漆漆的眼冷硬地盯着大漢。
他站在雨里,彷彿世界都與他隔離。
大漢有些惱怒,“臭小子脾氣還挺大!”
“我不准你說我師父!”蘇州冷冷道。
“不準?”大漢怒意也上來了,“我他媽說的是實話!你小子愛聽不聽!”
蘇州嘶啞着嗓子頂了回去,“狗屁實話!我不准你這樣說!”
“老子他媽今天真是撞邪了!好心還被狗咬!老子不管你了!日他奶奶的,你他媽愛咋咋!”大漢狠狠唾了一口,騎上馬離去了。
蘇州立在雨里,還能聽到大漢罵罵咧咧的聲音,“奶奶個腿兒!要不是軍爺吩咐,誰他媽吃飽了撐的,放着享受不要,淋雨跑來受你小子的氣!”
蘇州腦中炸雷突起,“去你媽的軍爺!誰稀罕!”
馬蹄聲逐漸遠去了。
雨腳如麻,暗夜沉沉,刺目的燈光忽地亮起,夾着尖銳的鳴笛聲。
蘇州眯了眯眼,一輛車呼嘯着自他身邊過去了。車窗前的旗子在雨中颯颯作響。
蘇州盯着那車的尾燈,沒由來地一陣恐懼。
他害怕。
蘇州緩緩蹲了下去,咬着牙讓自己不要哭出來,然而滾燙的淚仍是止不住地自眼眶滴落,混着雨水,一齊打在石板路上。
師父說過,男兒不要輕易落淚,因為那代表懦弱,代表示軟。蘇州記得這話,但他就是收不住。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哭一哭總是好的,也許從此後,這世界就只剩了他一人。
馬蹄聲又傳了來,朝蘇州逼近。
蘇州咬了咬牙,從喉嚨里吼出一聲,“滾!”
馬蹄停下了,接下來是皮鞋後跟叩擊石板的聲音。
聲音到蘇州身邊便驀然而止了,短暫的沉默后,一個聲音道,“起來。”
嗓音低沉,暗鐫疲憊,卻又分明是不允抗拒。
蘇州眸色一暗,他蹲着沒動。
那人眉頭不悅皺起,“蘇州。”
蘇州二字,掩着溫柔的冷意。
蘇州的心驚了驚,但他仍是蹲着,他不想動。
那人卻直接擰着蘇州的后領子,將蘇州從地上拽了起來。
“放開我。”蘇州生冷地道。
“放開你?”那人口吻聽不出感情,“任你一直蹲這裏嗎?你若是找死,我有幾百種方法滿足你,但我可不想你被雨淋死。”
“淋死了你們眼裏就乾淨了。”
那人挑眉,“你們?張某確實不知蘇老闆口中的你們所指何人。”
蘇州忽然抬眸,冷硬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和九老太爺做的好事,你自己清楚。”
姓張的人笑了笑,“小子,說話小心些,我可比那九老太爺狠多了。”
“你把我師父帶去哪裏了?”蘇州眸中墨色微寒。
“我沒見過你師父。”
蘇州狠狠掙脫了姓張的人鉗制,“狗屁!昨天你同他說完話,今早他便被人帶走了。你說你沒見過他,姓張的,你自己相信嗎!”
“小子,你嘴巴最好乾凈些,不然你師父的犧牲還真是不值。”姓張的人仍是笑着,似三月春風,卻暗斂鋒芒。
蘇州握緊了雙拳,雨水自他額上蜿蜒而下,他抹了一把臉上雨水——也不知是不是淚,冷澀開口,“我師父到底在哪裏。”
“我不知道。”姓張的人道,“帶走你師父的,並非我的人。”
“我憑什麼相信你。”蘇州冷冷盯着他。
“你說憑什麼。”姓張的人反問。
“我不知道!”蘇州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姓張的人勾了勾唇,並不在意蘇州話中鋒芒,“就憑我是中國人。”
蘇州怔然,半晌,他才頹廢地垂下了頭,微微佝僂着背。
“你師父也是中國人,”姓張的人道,“我自然不會殘害他。”
一滴淚滑落,“嗒”一聲,濺出一朵水花來。
姓張的人拍了拍蘇州的肩,“想哭就哭,別忍着。”
蘇州垂眸不語。
姓張的人卻轉身移開了步子,“男兒淚,無甚罪。日後就好了。”
蘇州怔怔抬眼看他。
與師父完全不同的說法。
姓張的人忽地回過身來,修長的手穿透雨幕,伸向蘇州。
蘇州茫然。
姓張的人對他笑了一笑,“關於你師父,我有幾句話想交代與你。”
“是帶走我師父的人嗎?”蘇州問。
姓張的人點頭。
蘇州於是順從地將手遞了過去。
姓張的人牽着蘇州,也不言語,待行至馬前,便鬆開了蘇州,指着腳蹬問道,“能上去么?”
蘇州想了想,點了下頭。
姓張的人也點頭,道,“自己上去。”
蘇州卻後退數步,一個助跑,至馬前時忽地頓足,一個旋身漂亮乾脆,身形一閃,須臾便靈巧地上去了。
姓張的人笑道,“蘇州的動作行雲流水,甚是漂亮。”他的笑容忽然斂了去,“只是,蘇州,本易之事,切忌繁瑣。”
蘇州暗暗掩眸。
姓張的人不再說話,翻身上馬,動作利颯,長韁一握,雙腿往馬肚子上一夾,一聲低喝,便烈馬塵衣,暮風煙闊,雨落城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