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雲初起日沉閣
開卷詞云:
煙籠籠,宮闕無重;殘照里,故國多情。
月明中,孤燈永夜;落通天,興榮半生。
世炎涼,不盡傷心,萬千態,為利往來。
華章起,曲終人散;繁花盡,彈指揮間。
道一聲世態炎涼,人心不古。怎可奈乾坤驟變,物宇穿梭,無可轉也?便是奉上拳拳赤子心,只怕是將那一團熱火拋進刺骨冰河水。生而為人,此余之罪也
安之生的不算絕色,白皙的面孔除了來自母方的清秀外,更多的繼承了父方的面孔的稜角。瘦削的臉上兩條彎柳葉似的眉毛黝黑髮亮,鼻子微微挺起,唇紅齒白。嘴唇是安之臉上最精緻的器官,小巧飽滿,稀疏的分佈淺淺的細紋。
安之的父親是衛國君主。母親則是呂國先孝武王后長女,後來呂國為向衛國借兵,便把公主許給當時衛國太子為妃,衛王即位后,冊立公主為賢妃。
衛國系六大強國之首國,面向五國。另有三十二小國星羅棋佈。衛國臨海,此海時而風平浪靜,漁人收穫無數,時而浪高九尺,霎時奪人性命。
相傳海中有一龍王,因被天帝貶黜投身於此,脾氣狂躁,因而此海名為龍海,后因衛國再此興盛,人們口耳相傳皆稱此海有龍脈,故而有了一首歌謠:
龍海興,萬古寧,龍海世佑大衛民。
而今的衛國已經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安樂生活,似乎是與世隔絕的盛世,在那個時代是很難做到的,除衛國外,諸國連年征伐,曾經的四大國被分裂成六國,四十四小國也經合併與分裂的不斷洗禮,才形成了如今三十二小國的局面。
衛國非戰而獨大全賴兩場戰爭:開國首戰、天駟草原之戰。前者揭竿而起,開疆拓土,推翻了統治長達四百年的“黔風王朝”,後者以一敵廿開創了大衛王朝不可戰勝的神話,同時在這次以少勝多的戰役中俘獲了當時的戴國傾世美人---戴姬。
戴姬生下一女,衛王給公主賜名英封號和安,同時冊戴姬為昭儀。衛英的容貌身量完全繼承她母親,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戴姬因容色傾城,明艷嫵媚,衛王賜一宮室名為珝苾,意為芳香美玉。珝苾宮從來都是宮裏最最熱鬧的去處,戴姬又是宮裏最會做人的女子,這會兒才是清晨,珝苾宮的花廳便坐滿了宮廷命婦。
戴姬宮中早已掛上了艾草竹籃,用的香料也加入了艾草,空氣中幽幽的葯香,氣味澀澀的,有點苦。
“我最煩的就是端陽節,一年裏毒氣最旺的一天,到處都是什麼熏艾,什麼粽葉兒。又是什麼五綵線兒,鬧得眼睛疼。”說話的乃是衛國大將堯讓的夫人,堯家同戴姬有着一脈親情,故而時長來往。
戴姬笑道:“宮裏每每臨近端陽節,總要熱鬧一番的,別的不說,安之的生辰總不能不過。”
秦昭儀不屑的一笑,銀針紮起一顆酒香蜜釀蓮子放進口中,細細的嚼着,半晌,輕聲道:“安之這五月初五的生辰,原本是個極不好的日子,民間傳言,這天生的孩子會克父母,萬幸,生在了帝王家,僅把生日改換成五月初四。”說罷輕輕笑起來。
堯讓夫人也抿嘴笑道:“可不是,在民間,端陽節這天生的孩子通常只有兩種結果,一者被丟棄不養,二者改換他的生日,若非是王室公子公主血統高貴,豈不是要?”
戴姬垂下眼瞼,微微一笑,對秦昭儀道:“秦姐姐,聽說璞雍會作詩了?”
秦昭儀嬌羞一笑,眼中滿是得意的神情:“哪裏是什麼詩句,幾句女兒家的吟哦罷了。”
侍女端上三小碟桂花蜜澆楊梅糕,戴姬笑道:“姐妹們都是用過早膳來的,吃點子酸糕,也是養生之道。”秦昭儀和堯榮夫人也拿起邊上的雕花小銀勺子舀着一塊軟糕來嘗。
“我聽說,安之的文采很好,陛下也常常稱讚,只怕不是小女兒口中幾句吟哦可比了。”
堯讓夫人聽着話中有話,一時不敢多言。秦昭儀撂下勺子,悻悻道:“賢妃的女兒,不管怎樣都是好的,闔宮都知道。不過眼下局勢複雜,聽說呂國已經出兵犯境,賢妃是和親的公主,她還能在宮中多久,誰說的准?”
堯讓夫人也凝重道:“我也聽說,呂國和衛國要打仗了,戰火一起,呂國和衛國的和親關係就要到頭了。”
自古以來,和親的公主往往沒有昭君那般好命,她們用自己渺小的生命作為和平的標誌,用自己哀怨的命途化為連接兩國和平的紐帶,一但一方有失,另一方隔斷紐帶,象徵著和談的破裂和罪惡戰爭的開始。
正值蒲月,宮裏忙着準備端陽節的大禮,正殿沉香木雕花桌上端正的擺着一個梅紅木匣子裏面盛着香葯和的各色節物,院子裏宮人們正在做清晨的洒掃。
靠牆的六株西府海棠依然盛開滿是一團一簇的雪白帶粉紅嬌柔的小花朵,這是安之最愛的花兒,然而此時此刻她並沒有心情在花下吟詩品茗。
早膳已經送來了,安之遲遲不肯下箸,烏色八仙桌鑲的漢白玉桌面上擺着四樣細粥周邊十二碟點心並四碟醬菜盛在一整套菜哥窯青釉菊瓣口盤中。
月桂因見安之久久沒有吩咐,便知她心中不安,食不知味。輕輕將冰糖荷葉香米粥盛了三勺在安之面前的冰裂紋青釉葵口瓷碗中,道:“殿下,這是賢妃娘娘特意吩咐膳房做的,娘娘交代過,要殿下摒除雜念,平心靜氣,寬心為上。”
安之心中雖暗自感喟,卻也知自己無力扭轉局面,便將粥吃了兩口,吩咐月桂將艾餃夾起一個送到面前。安之喜食一種糯米麵包的荔枝大小的晶瑩剔透的葷餡小包子,遂吃了兩個。
心情煩悶,胃口差些,因此撤去早膳,飯畢漱口洗手后便取了本李太白的詩集,一面翻着一面默默記誦。
安之把書放在茶桌上,霜華端了茶來,白玉雕梨花茶碗雪白溫潤,盛着嫩綠色的一盞雀舌,茶葉如新發芽的嫩草根根直立在杯中,霎是美觀。
安之飲了一口道:“差人去母妃那裏請花嬤嬤申時來說話。”
月桂笑道:“殿下要她來,本是不拘時辰的,只是她還得伺候賢妃娘娘進晚膳,怕有不便。若是未時,娘娘歇中覺,她也得以走脫,殿下意下如何?”
安之笑道:“就這樣吧,吩咐膳房晚膳準備幾樣精緻些的好菜,再準備幾壺好些的酒來。”
霜華道:“菜便罷了,怎麼還要飲酒呢?”
安之笑道:“不飲酒,只是預備着,我是不喜酒氣的。”
月桂道:“奴婢雖猜不出殿下要做什麼,但若是飲酒,花嬤嬤喝的醉醺醺的如何瞞得住賢妃娘娘,若問起來,奴婢該如何回娘娘,還請殿下明示。”
安之起身站定道:“你去稟明母妃就說,請花嬤嬤來教宮女編百索子端陽節帶着玩,叫她必來。至於別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月桂差一個妥當的名喚慶瑞的宮女到賢妃的永定宮傳話,暫且不提。
花嬤嬤乃是安之母妃賢妃的貼身侍女,今年也有五六十歲了,是跟隨賢妃從呂國出家的陪同的嬤嬤,因年輕時辦事穩妥,口風很緊,備受賢妃的信賴。如今,人上了年紀卻愛不停的啰嗦。她臉上雖有深深的皺紋,卻不難看出,她年輕的時候是個細皮嫩肉的美人。
花嬤嬤從香料盒子中取了一枚金桂百合倒流香點燃擱在一個帝王綠翡翠雕的蓮葉香池裏。
少頃,白煙如雲霧倒流似的籠罩着香爐,這小香池是用大塊的通透翡翠雕的一高一矮兩片蓮葉並支出兩朵蓮蓬,因這翡翠下部有雜色,於是工匠就這白色雕了兩根蓮藕,頂部是鑲的白玉和黃翡制的蓮花一朵。底部翠綠色的琉璃制的玉蓮葉子恰能拖住倒流的煙霧。
這是衛王所賜,賢妃的心愛之物。
賢妃端坐着賞玩案上這一精緻的傑作,聽了宮女的話,因想着要安之靜心,便叫花嬤嬤按時去了,不必侍奉晚膳。
安之走到長廊里坐下,抬頭望去,陽光是那麼溫暖,閃耀着生機與活力。宮牆邊上一片翠竹,竹影交加,斑駁的影子映在窗上,顯得格外寧靜。
剛到午時,日頭有些刺眼。安之便進正廳書案旁跪坐。因見窗外海棠開得好,閑來無事,便提起一隻筆善璉湖筆,想做些什麼。因自己的畫工並不美觀,想起去年生日衛王賞的一盒桐煙古墨和浮水芭蕉賀蘭硯還沒有用過。
擇了如夢令、青玉案、謝池春、朝玉階、定風波、一剪梅、虞美人、烏夜啼八個來填。獨自玩了半個時辰,也算有所收穫,便擇了兩首好的出來想要謄在扇面上。
霜華接過芍蕊端來的托盤,當中盛着十來個空的扇面。安之便在扇面上謄寫,只見她寫的是:
《採桑子-惜海棠》
煙雨不解硃砂記,風露正濃,花仙舒袖,豐蕊盈盈失清瘦。
艾蒲橫斜香滿樓,復歌離騷,長信永晝,夜來冷雨花知否?
《虞美人-憐落英》
日出金鱗碎瓊玉,恍宓妃瑰姿,
搖曳欲滴胭脂淚,悲傷寂寥落英竟不知。
點點魂斷入淤濁,時令別雲泥,
枝頭玉鳳枝下死,可憐無人問津身後事
安之寫的正是母親的寫照,謄寫完最後一句,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見芍蕊端了一小碟蓮子糕進來,便匆忙的拭去淚水。
芍蕊笑道:“殿下,月桂姐姐叫奴婢來回殿下,說前兒給璞雍公主送點心的一對兒八寶琉璃盞都收回來了,另外璞雍公主差人送了這個來,殿下寫了快一個時辰了,吃點點心歇息一會吧?”
安之把寫好的紙扇擱在一旁,起身浣手,用銀鑲象牙雕花筷夾起一塊糕來吃,芍蕊偏過臉來細細看着那扇面道:“殿下的字寫的真好看,依奴婢看來,在公主中,殿下的字最好,詩文也最通呢。”
安之笑道:“亂講,我不過是愛這個,學的並不精,照貓畫虎的皮毛竟還沒學會,你到來笑我。”
芍蕊將那摺扇迎光來看,古墨寫出的字跡顏色深而勻,更顯得潔凈明了。
“奴婢雖不懂,只是殿下寫的詩句念着好聽,前日殿下叫奴婢給璞雍公主送東西,奴婢聽公主也寫詩呢,寫的是什麼“花開彩蝶從中戲,撲蝶賞魚真合趣”。
安之見她打趣璞雍,便收斂笑意,擱下象牙筷,自矜道:“你怎麼說起胡話來了。自古奴不欺主,斷沒有你這樣講話的道理。”
芍蕊笑道:“奴婢不敢,奴婢一心想解殿下愁緒,又不會編笑話,這才犯了忌,請殿下繞了奴婢這回,再不敢了。”
安之點點頭道:“這次是說給我聽,若是換做別人聽見傳了出去,豈不得罪人。”
芍蕊笑吟吟的道一聲“是”。
安之把碟子一推:“吃吧,都給你了。”
說話的當月桂通報說花嬤嬤提前來了正在殿外候着。
安之便起身浣手,芍蕊和月桂兩人收拾了書案,道:“請她進來吧。”
花嬤嬤蹣跚着走進殿來,施了禮。安之笑道:“嬤嬤請坐吧。月桂,把前兒戴母妃賞的明前龍井沏了來。”
花嬤嬤笑道:“難得殿下肯排解憂愁,賢妃娘娘聽了也高興,不是老臉皮厚說大話,殿下要編百索子,老奴會好些個花樣呢,”一面接過茶碗來喝。
安之笑道:“嬤嬤手巧心也巧,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我時常想着小的時候嬤嬤講的有趣的故事呢。”花嬤嬤笑道:“哄殿下睡覺時常說,沒想到殿下還記得,老奴也常想起殿下小時候,如今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就這一二年殿下也要招駙馬了。”
一時間想起自己說走了嘴,先滿臉堆笑道:“瞧我說了些什麼,該罰該罰。”安之淡淡笑道:“無妨,只罰嬤嬤多編幾個花繩來玩吧。”
月桂取來五彩細繩。安之便同花嬤嬤及月桂等幾個領事的宮女玩了一個時辰,只是玩着玩着便是嬉鬧了起來,你踩了我的裙子,她弄壞了我的索子,花嬤嬤也笑個不住。
幾個人又纏着花嬤嬤說呂國的風貌,說著說著不知怎的又扯出安之小的時候的許多淘氣。
殿外,一座漢白玉日晷的日影緩緩轉到了申時的刻度,膳房以送來晚膳,安之忽的想起自己先前的計劃,便吩咐月桂等退下,只留花嬤嬤一個一同進膳。
花嬤嬤見此舉不合規矩,便推辭着,連說不妥。但安之執意如此,花嬤嬤深知眼下時局動蕩不安,過一日是一日,便也不願掃了安之的興緻,只好落座。
眾人退去后,殿內安靜了片刻,安之誠然知道此舉不和宮規,自己也有些尷尬,但還是率先開口道:“嬤嬤請,不必客氣,今日我們只像普通人家那樣,就暫時去了規矩吧。”花嬤嬤見桌上還有酒,不知緣由。
安之道:“嬤嬤自便,聽膳房說這酒甚好,嬤嬤自飲,我以茶代酒敬嬤嬤一杯。”便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花嬤嬤用一個秘色瓷蓮花酒盅斟了一杯酒來飲。
安之起初不斷勸酒,花嬤嬤都以怕醉為由推辭,但也經不住勸,後來便自行一杯杯的飲起來,飯畢時已有五分醉。
安之趁機纏着花嬤嬤講故事,花嬤嬤因醉了酒,便一個接一個的講。
安之見花嬤嬤面色愈發紅潤,像是醉的厲害,酒氣上了頭,趁機問道:“花嬤嬤,母妃案上的那把劍,是什麼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