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聞天相來入夢
衛國毓麟宮被一片夜色籠罩,長長幽深的甬道除了守夜的宮人外,除了時而如幽魂飄蕩的一點宮燈外,沒有人煙。
宮中一團繁華錦繡中,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酣睡着,鬚髮如蔓草枯枝,他的指節如同冷卻的湯汁上凝成的一層油膩一般透亮,他額角漸漸滲出酣睡,一個老宦官倚在他的床榻邊上,就着幔帳對面一對昏黃的紅燭記錄著他的睡眠和呼吸。
一隻純銀鎏金博山爐中,裊裊香煙正在繚繞纏綿,卧房外,兩個瞌睡連連的小太監有一搭沒一搭的低聲耳語。
“你說今兒個是怎麼了,大王從沒睡得這麼安穩過。”
另一個悄悄往幔帳處張望,點點頭:“是呢,往常不過是兩個時辰就醒來,今天這是怎麼了?”
“許是批摺子累着了,”他倚在門框上,捂着嘴打了個呵欠:“別說大王,連我也困死了。”他順勢向後一靠,撞在門框上發出咔噠一聲,兩個人登時嚇得汗毛倒豎,見裏面沒人醒來,才鬆了口氣。
“你小子不想活了,要是把大王吵醒了,看你小子的腦袋管保搬家。”
他捂着嘴巴:“千萬別說給師傅,不然他要狠狠打我了。”
床上熟睡的老人還沒有醒,睡得彷彿靈魂出了竅,飄飄裊裊的進了一處環境。
環境中一切都是虛虛實實,若有若無,他指尖輕觸到的,都似煙雲散去,指尖沒有觸及的,如鏡花水月,無從追尋。
“你來了,你終於來了。”一位仙子裊裊婷婷的按落雲端,她落在地上,雲氣消散了。
“怎麼你認得寡人?”老人望望自己,一身赭色冠冕,便笑道:“原來,難怪你認得寡人。”
“不,”仙子的聲音似夢亦如幻,時而在東,時而在西,時而向南,時而面北:“我是在等一位王,一位天命維繫的王。”
老人正是衛王,他挺起胸膛,很是自豪,但仙子話鋒一轉:“卻不是你。”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敢說寡人不是王?”老人指着仙子的臉孔,他堅信自己的地位,或是說,他必須強迫自己相信,因為他本就是不自信的,真正自信的人,不會執着的強調。
“我是在等一位王,這位王正正出自你的王族,是你的子孫,卻又不算是你的子孫,”仙子捻着手中一串碧綠珠串:“這位王,是天上的一位神,他掌管人世間的一切殺戮,又通曉三界見一切兵法,融於骨血,遊刃有餘。這位神,是天上最年輕的神,他因尊崇人世間的道德,而得罪了天帝,因而要到你王室中去經歷一遭苦難。”
“苦難?”老人不解,正要問她其中含義,卻只見仙子冷冷一笑,飄然而逝,自己則恍惚間落入一處黑暗,再見自己身上穿的不是赭色冠冕,而是精鋼枷鎖,每一孔鐵環都流着青色的苦汁。
“是的,苦難,你以為生於王室就是富貴以極。殊不知你能給旁人帶來的缺是血和淚的痛苦,你不知道自己的罪孽,但你死亡以後,你就會知道。”
“他不是神靈嗎?”老人嘲笑道:“他不知道那裏是快樂,那裏是痛苦?若寡人的王室中只有痛苦,他又何必到來?”
“神靈之所以為神靈,正因為他們要做常人不願做的事,他們明明知道世上的苦難,卻還是要毅然堅韌,這就是神的修行。”
黑暗一瞬被萬家燈火的輝煌打破,自己已然出了王宮,落在一處街市上,街市上的百姓似乎正在歡度節日,大街上摩肩接踵,人聲鼎沸。
“什麼修行?他要如何修行?”老人望着驟然逝去的天空,發出一陣大吼,然而並沒有人回應他的問題。
“看啊,那不是大王嗎?”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老人才發覺自己正站在街市的高台上。
“我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海嘯的歡呼聲響徹京城,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樂於見到自己的子民用如此敬畏的態度來面對自己。
“平身!”然而卻並無人起身,他一愣,又道:“平身!”仍舊無人起來。
此時,天際忽然驚起炸雷,忽明忽暗的雲朵擊在天邊集聚,很快匯成一團昏黑。
“雲端里盤着一條金龍啊!”
“龍,就是上天派來的王啊!”
“我王萬歲!”
“萬歲!”
“你們是衛國的子民,為何見了寡人而不敗?”老人已然惱怒,但仍舊沒人聽見他的呼聲。
只聽見一聲龍嘯,一條長百丈,周身金鱗,鹿角,的金龍從天而降,它盤旋一陣,忽然沖入人群,將人群攪了個天翻地覆。老人凝望着金龍掃蕩了自己的臣民,然後重歸寂靜,金龍回過它那巨大的如同城門一樣巨大的頭,血紅的眼睛望向老人。
一陣衝殺,老人連連退卻,金龍長嘯一聲,鑽進了老人後面的女人腹中,那個女人有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還有一張無比嬌媚的臉頰,老人終於看清了她的面孔,她正是自己兒子的女人。這個女人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或許上天的旨意,就是要女人的第二個孩子成為天命維繫的主人。
於是他的兒子繼承了王位,那個女人成了賢妃。
老人說,只要這個女人生的第二個孩子,就把王位傳給他,他着人鍛造了一把獨一無二的衛王劍,用最精熟的鋼鐵打造,用最好了工匠鍛造,並用宮中最堅硬的寶石為這把劍增添光輝,這個女人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並讓他的丈夫也獲得了更多的權利。
這個女人很久都沒有孩子,直到一天夜裏,這個女人生下了一個死去了的嬰兒,這個嬰兒渾身青紫色,已經死亡。望着昏迷不醒的王妃,當時還是公子的衛王選擇了陰謀。
地下室里,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正聲嘶力竭的哀吼着,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她已經難產了五個時辰,但仍舊沒有結果。
他站在門外,對收生嬤嬤說:“不管如何,我只要這個孩子活下來,而且要儘快的讓孩子生出來。”
於是薄銳的刀鋒拋開了粗布衣裳女人的肚子,從她的肚子裏,取出一個被羊水泡的皺巴巴的嬰兒,剪短了臍帶,收生婆才發現,這是一個女孩子。
孩子被交到他的手中,他賞給收生嬤嬤一杯酒,於是他緩緩離去,收生嬤嬤口中噴出烏黑的血液,她倒在地上,死了。
“這個孩子,就是王妃剛剛生下的孩子。”他將孩子報侍女,於是用毒酒毒啞了侍女的喉嚨,殺死了太醫和替王妃收生的嬤嬤。
“只可惜這是一個女孩,”他望着架子上那削鐵如泥的寶劍,長嘆一聲,那個天命維繫的殺戮之神已經死了,但慶幸的是,他因此得到了繼承王位的機會。他將女孩放在搖籃里:“殺戮之神雖然死了,但和平之神已經來到,上天帶走了那個所謂的殺戮之神,卻送來了和平的公主。”
“大王的意思的,要用她來交還和平?”
他點點頭:“公主和親,無論是哪一國,都是符合戰爭規律的。”
這就是安之生下以前全部未解的命運,她本不是那個被指定了的王者,卻因為一些人對於權力的貪念,而被迫推上了公主的位子,她本是一場利用后的遺留,但只得慶幸的是,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當時的衛王萬萬想不到的,殺戮之神沒有死,只是換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一個全新的方式,他悄然而至,又悲壯離世,因為殺戮,本來就是一段悲壯的苦行。
“你的出生就帶着殺戮,或許寡人早該意識到,你才是當之無愧的殺戮之神。”衛王在臨行前唯一後悔過的事就在此處:“若是還能回頭,寡人寧可從一開始就殺死你,至少,不會讓你為他國賣命,衛國的衰敗,未嘗和你無關。”
他長嘆一聲,望着囚牢中笑笑的一片天空:“你生來就是為了敗落百玦的,殺戮之神,殺來殺去,殺死的是自己的親人。”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安之。
“去把寡人的孫兒找來吧,寡人要見見他。”那個十幾歲的孩子怯懦的來到這個從未見過的祖父身旁,一個從未給過自己絲毫疼愛的衛王。
“寡人現在把一國交給你,你敢做嗎?”
孩子搖搖頭:“我不敢。”
“可你是一個男人,更是衛國的公子,你的身體裏流着衛國王室的熱血,是註定要為衛國盡忠職守的。”他把東書拉在身邊:“你姑姑不是一般的人物,寡人教你一個辦法,若百玦王同意你反國,你就將她殺了,不要留情。”
“可是,姑姑,不也是您的女兒,我爹的妹妹。為什麼要我殺她呢?”孩子黑漆漆的眼睛如同嵌着星星的天幕,泛着閃亮的光彩。
“正因如此,寡人才了解她,孩子,你還小,是鬥不過她的,”他壓低聲音,眼中閃爍着一個賭徒一般勢利和姦邪的笑容:“孩子,寡人教你一個道理,當你鬥不過一個人的時候,最簡單的辦法買就是用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殺了他,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只要一個人敗了,她的一切都沒有了道理,只要你殺了她,你就成了天下一切道理的主宰。”
“這就是現實。”他凝視着東書的眼睛:“看着寡人的眼睛孩子,聽好了,殺死她,不要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