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生盡處是長情
“哎呦我的老大人,你被一個死人嚇破膽了不成,你仔細瞧瞧哪有旌旗?”司馬正扶着金逄在車駕上休息。自己則立在車板上遠遠的向漢白玉橋上張望,那裏確實立着一個人。
“難不成那盧郅隆小兒親自來了不成?”他跳下車,往漢白玉橋下人群中擠,走到切近方才看清那人的模樣,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果然是衛樞!竟然是衛樞!他竟然死而復生!或許這個人根本不是他!
司馬正左顧右盼的尋找秦浟的身影,不幾時方才見一個人從橋的另一端拖着劍緩緩走了出來,劍鋒劃在漢白玉石橋上,發出吱吱的聲音,緩緩向衛樞站的地方走去,他猛然間一聲大喝:“啊!”登時千百人楞在遠處。
他當頭一劍,向著衛樞脖頸劈來,衛樞剎那間用劍鞘一擋,反手一劍從秦浟心口的護心鏡徑直穿過去,嘰的一聲,一股殷紅得幾乎發黑的血從傷口噴了出來,他驚愕的望着自己的護心鏡,像一隻滑落山崖的狐狸,頃刻間從劍刃滑落下去,摔在地上。
劍刃已然滿是血珠,血流順着劍刃一滴一滴點在地上,飄落的紅梅花瓣。緩緩抬起,指向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上前的叛軍:“退後!”
“大膽!衛都督已經死了三年,你是何人假冒!?”司馬正從腰間抽出佩劍:“眾將士給我拿下!”
劍刃一翻,迎着火把寒光一閃,倒像是一個無聲卻又雷霆萬鈞的命令,鴉雀無聲,竟無一人敢動。司馬正見眾人僵持再此,天色已然見了亮光,拖延下去也不知辦法,便叫道:“抓住此人,老夫賞十金!”
有了金錢的誘惑,似有躍躍欲試者,但又一面糾結不敢上前撕打,眾人見了秦浟的死,知道那劍刃是從護心鏡穿過去,都不知道衛樞真正的手段在何處,或許他的功夫高深莫測,或是他殺人如麻本就手段毒辣。眾人心裏一面被十金騷的痒痒的,一面又被衛樞的氣勢壓倒。
“你們原都是方端義的部隊,有的人本侯甚至叫得出名字,”安之緩緩的將劍刃垂下,繼而向前緩緩走着,眾人都知道衛樞的威名,從不打無準備的仗,因而都不敢亂動,生怕一不留神,牆頭牆門就射出流矢飛箭,生怕一個不經意,就從什麼地方殺來一眾援軍。安之站的離他們近些,只高出三兩級台階:“方端義將軍是你們的老將軍,忠臣良將!你們而今如此,是要為方將軍臉上抹黑的。”
叛軍中嘈嘈切切的議論一片,但終是沒人退後一步,安之又道:“司馬正又是個什麼東西,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們聽這樣一個小人的擺佈調遣,堂堂七尺男兒,不覺得丟人嗎?”
“衛樞!你別花言巧語蠱惑軍心,若不是你妹妹在宮中勾引大王,擾的大王不顧國政,我們何必要入宮勤王?”司馬正轉而向叛軍嚷道:“眾將士,他是衛國人,怎麼會替我們百玦着想,衝殺過去,將賊子踏成肉泥!”
衛樞將劍刃收回劍鞘,伸開兩隻手:“諸位,你們當中有一多半是跟方端義將軍浴血奮戰而來的,方端義又是我的老部下,我衛樞到底是什麼人,到底對百玦存什麼心,你們最清楚。不過話說回來,若你們真從我屍體上踏過,衛樞也沒什麼好說的,來吧,來啊!”衛樞一聲呵斥,引得眾人心裏一顫,不由自主的望向司馬正。
“沖啊!”司馬正舉起劍號令叛軍,卻無一人向前,眾人遲疑不前,衛樞繼而說道:“看來諸位是記得我的好處了,那好啊,若衛樞是忠臣,那誰是賊子,諸位又受了誰的利用。放下武器,衛樞擔保各位無事!”
正僵持着,只見又有一人穿過人群,走上切近,原來是金逄,他的眼睛不如從前好了,只能湊上進來才看得清楚:“衛都督?!老臣金逄叩見鎮國侯千歲!”他說著雙膝一軟,整個人匍匐在地。
“金逄?!”安之不覺頭腦見如驚雷炸裂:“竟然有你?!”
“老臣該死,收了奸人的矇騙,但老臣的心裏原只是想要勤王鋤奸,沒有反叛之意啊!”金逄伏在地上連連叩頭,他再起來的時候,額頭已經破了一大塊,流出絲絲血跡。
“鋤奸!?”衛樞問道:“鋤哪個奸?”
“這……”金逄一時語塞,見金逄遲疑,安之心下已然明了,說是鋤奸,不過是想殺自己罷了。
“這便的你的忠君之道嗎?”衛樞用劍鞘梢抬起金逄的下顎,他確實蒼老了不少,衛樞繼而問道:“夜半三更,串通姦佞,逼宮殺駕,這就是你的鋤奸之道?我問你,你想除掉誰?是大王,還是王后?”
“是……”金逄語塞。
“是宸妃!”司馬正叫道:“有什麼難以啟齒?不過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女子,擾的大王不肯攻伐,不肯謀國,眾將士!你們說,有這樣一個妖女在宮中,百玦怎麼能安寧?!”
“宸妃?原來你們是想殺大王的姬妾,”衛樞冷笑一聲:“那好啊,我把宸妃帶出來,你們有膽子殺的就過來。”
轉過身走上石橋,見金逄還瑟縮的跪那裏,衛樞道:“怎麼了金逄,你不跟着來嗎?”
“臣……臣對不起侯爺,臣愧對忠臣的名聲,臣……甘願以死謝罪!若是有朝一日,我那可憐的兒子還能回來,侯爺千萬別告訴他,他有一個這麼荒唐的爹!”說時遲那時快,金逄頃刻間從腰間抽出寶劍,吻頸而亡。眾人大驚,一陣驚呼,只見金逄仰面倒在石橋上,雙目還大大睜着。
金逄當年同方端義一起抵禦李奘叛軍,故而有些交情,在場眾人多一半都是方端義的手下,想起當年自己眼見了一位風仙道骨的飄逸老人,手捧一卷丹青書信,隻身入敵營,使得李奘負荊請罪的情形。
而今這個老人還在眼前,只是髭鬚撒亂,滿是血跡,含恨而亡,若不是真心悔過,何至於死不瞑目?
“眾將士,他逼死了金大人,給我殺了他!”司馬正已然亂了手腳。
千百個士兵放下刀劍,齊齊跪在漢白玉石橋前,呼啦啦如推山倒海,黑壓壓一片:“請大都督贖罪!”
“好,既然大家還認我衛樞,”他緩緩用劍一指司馬正:“誅殺老賊,傳我將令,司馬氏族滿門囚禁,聽候發落!”重新回了魂兒的方端義部,如潮水般湧向王城,將原同方端義一起來的幾個老臣一併抓住。
司馬府徹夜難眠的燈火,終於在天明前熄滅,大大的封條取代了門上的秦瓊和尉遲敬德。
衛樞緩緩走下石橋,在羽林軍眾目睽睽之下,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心口一陣悶痛,似有人用千斤重的巨石擊打,眼前已然看不清楚,恍惚間,一陣腥膻的液體從喉口湧出。
天際泛起魚肚白,長夜終於過去……
記得年幼的時候,依偎在花嬤嬤的懷中數星星,花嬤嬤說:每當有星沉月落的時候,光芒就會升起。
一顆孤星隕落劃破天際。
每一顆星星,對應着塵世間的一個人,每當有明亮的星辰隕落,都會有一位傑出的人物死亡。
安之緩緩抬起頭,望見那顆長長尾羽的星星歸於沉寂。
……
初春的山花開的爛漫,恍若及笄之年,那年的花雨,那年的純真,那年的平安,那年的一切都未曾改變,毫無傷痕的停駐在記憶的最深處。
“珠翹,給你主子拿個軟枕過來。”盧郅隆接過軟枕讓安之靠着,“人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安之笑道:“沒有多少日子的人,何必講求這些。”
他沒有接話,作為一個王者,他從不把自己的情感說出口,他的神情細微沮喪,顯然在努力的剋制自己的情緒。
“這輩子有陛下的知遇之恩,我的命道已經很好了,也不圖長久。”安之自嘲的笑笑,她的精神不濟,說不了幾句話就氣短無力。
盧郅隆勉強笑道:“衛國的山河果然是風光旖旎,秀麗萬千,真不妄咱們千里迢迢來到這裏。”
安之握着盧郅隆的手,屏退左右,悄聲問道:“那陛下何不吞併衛國?”
盧郅隆一怔,轉而溫然道:“寡人盟誓在先,和親以後,永不動刀兵。”
靠在他肩頭,安之不想說話,他的懷抱很寧靜,很安全:“這是我最後一次見衛國,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會再見。”
“傻話,若是你喜歡,我們可以在這多住些日子,或是修一座行宮。”他的聲音微微哽咽,安之側目望着他,他的臉上滿是堅毅,記得父王說過,男人是不喜歡流淚的,無論是面對危機還是悲壯。
“我是百玦的宸妃,應該回到百玦去,”安之緩緩撫摸着他的臉龐,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視覺,似漸漸降臨的夜幕,她要在長夜到來之前,把他永遠記在心裏:“衛國,我曾經唯一忠心的國度,它甚至一度成為我唯一的愛人,但如今,我已經不再屬於衛國了,我這一輩子該有屬於自己的感情。”她無奈的笑笑:“只可惜,來的太遲太遲了,若是還有來生,我不要這樣過活。”
“不遲,”他緊緊抱着安之:“只要我們還活着,就不算遲,這一天終於還是等到了。”
“郅隆,明天清晨,我們啟程回百玦吧,我想回到咱們的家去,多一刻也不願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