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
衛樞徹底死了,盧郅隆從定太宮出來的時候,一群南飛的鴻雁劃過青藍曠遠的天空,哀鴻斷雁,西風殘照,原的一片明黃赤霞的御花園,登時蕭條異常。
他想起書房桌案上放着的那封軍報,沙場秋點兵,都是一個肅殺的秋日,他甚至不願去想那軍報上的內容,戰爭或許真的是作孽,不到十年的光景,安之已經被戰火折磨成一個廢人,她的命不會長久了,盧郅隆不敢想像她離開人世以後的情形,在那時,又有誰能夠理解自己心中的志向,理解自己的難處?
“大王,您沒事兒吧,要不要奴才傳個太醫給您瞧瞧?”瑞公公弓着腰試探問道。
“小瑞子,你跟着寡人的時間不短了,你說說,寡人會不會真的做錯了?”盧郅隆的聲音有些哽咽,一個人真正面對了死亡的殘酷,才會發覺自己的渺小,才會患得患失。
“大王,奴才愚鈍,奴才不明白大王在說什麼?您說的是殺衛王這點事兒嗎?”瑞公公雖然跟了盧郅隆許多年,但若要讓他理解常年和權謀打交道的人心中那份苦,他也着實體會不到,他只是一個宦官,一個按照吩咐辦事,不需要思考和反省的工具。
盧郅隆原想的不是此事,見他提起,也想聽他的看法,索性問道:“那你就說說,寡人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瑞公公搔搔頭,手中滲出細細汗水,握着浮塵的手柄:“大王,奴才不懂得戰事,是不過是奴才的小見識罷了。大王殺得對,衛王和大王的仇怨是從大王繼位那天就開始了的,他戰敗被俘竟然擺在自己女兒手裏,他哪裏肯就此罷休呢?衛王不死,衛國和百玦的仇怨就永遠不會止息,只有叫他死了,才能扶持在百玦長大的公子伯元,公子伯元自小習慣了百玦人的行事方法,讓他理解百玦,比讓他爺爺理解容易的多。怎麼說,也算是暫時休戰的最好辦法了。”
盧郅隆自嘲的笑笑,他背過手,走在前面,淡淡的說道:“可是,讓安之恨上寡人,這不是寡人的本意。”
瑞公公意外的抬起頭,快步走到盧郅隆近前,低聲道:“可奴才到覺得宸妃娘娘一丁點兒都沒恨過大王啊?”
盧郅隆吃吃笑出聲,他搖搖頭,饒有興味的望着瑞公公:“你又沒和女人打過交道,你哪裏懂得。”
“奴才是沒和女人打過交道,可是奴才也算是熟悉宸妃主子的脾氣,”瑞公公翹起眉毛,額頭也堆起層層抬頭紋,他琢么半晌,認真的回答道:“嗯,奴才真覺得宸妃主子不恨大王。宸妃主子還是公子樞的時候,您看他行事多麼幹練,誰當了她的路,絕活不過一個月,這就說明,主子是嫉惡如仇的脾氣,恨誰就是恨誰,不遮不掩。可是宸妃主子跟您在一塊兒的時候,從來沒有傷過您毫分,她心裏又覺得愧對衛國,這才把自己逼出一身的病,奴才覺得,一個人要是害怕傷害一個人到願意犧牲自己的程度,她又怎麼會恨這個人呢?”
盧郅隆冷怔的望着瑞公公,他說的似有幾分道理,卻又似是而非,盧郅隆嘆了口氣:“算了,也該漸漸御史們了。”
“大王,金逄……金大人也來了。”
“他兒子金旻還是沒有下落嗎?”盧郅隆停住腳步,他忽然覺得自己手裏空空如也,衛樞,金逄,這些曾經幫助自己叱吒風雲的人物,都英雄遲暮,當死亡漸漸的迫近自己最想要保護的人時,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瑞公公也無奈的點點頭,略有哀婉的嘆道:“事情都快兩年了,怕是沒希望活着了。”
信步走進書房的時候,書房裏跪了一片:“臣等恭迎大王。”
盧郅隆繞過眾臣,只將金逄攙了起來:“平身,賜座。”眾人落了座,盧郅隆的目光順勢掃了一眼,笑道:“今天來的倒是齊全,為了什麼事兒?”
金逄站起身,拱手道:“大王,臣等特為前線軍報一事而來,大王,眼線列國勢弱,正是我百玦發績的大好時機,還請大王三思。”
另有一人站起來,正是王后的父親左丞相徐振翺,他貴為國丈,說話得更為直白,他正色道:“大王,列國戰亂不斷,而我百玦已經避戰自保了許久,難道要等列國做大再行出兵嗎?”
盧郅隆被話嗆得下不來台,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意,示意兩位大臣坐下:“寡人也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一統天下的宏圖,只是,眼下出兵,究竟何人堪為將帥?”說著他雙手交叉緊握,仰在椅子上,笑道:“沒有把握的仗,寡人不打。”
徐振翺一時語塞,側目示意金逄插言,金逄道:“大王,容臣說句最該萬死的話,難道衛都督一死,百玦就沒帥才可用了嗎?鎮國侯雖然死了,但他親手提拔的良將還在,方端義將軍,秦浟將軍,都是難得一見的忠臣良將,大王為何不用呢?”
“正是,眼下衛國正與鄰國秘密謀划,拉攏富庶的烏國無非是想利用烏國錢糧,加之列國兵馬威脅百玦而已。大王只需滅掉烏國,這樣一來,衛國之盟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盧郅隆用筆桿輕輕撥弄着一架紅木架吊著的龍紋冰花芙蓉玉璧。筆身用黑曜石打造,撞擊玉璧,發出清閑的清凌凌的細細聲響。他輕描淡寫的說道:“按照禮治,他國有喪,不加討伐。而今是百玦有喪,我百玦還要出兵討伐烏國,豈非給天下話柄?”
眾人驚愕,面面相覷:“敢問陛下,百玦有何大喪?”
“太子薨逝。”說著盧郅隆一甩衣袖,走出來書房,留下眾人一團驚詫的坐在書房之中。
金旻捻須道:“諸公發覺沒有,大王似有反常之舉。”
御史林薊也站起身來望望盧郅隆的背影轉過身來捻須試探道:“大王似乎很不願與衛國為敵。”
在座的五人聽了林薊的話,齊齊點點頭,稱正是這樣。
金逄道:“大王剛剛迎娶了衛國公主,而這位公主正是公子樞的同父同母妹妹,其中必有緣故。”
“哼,”徐振翺冷笑一聲,他緩緩踱到金逄身邊道:“看來這位公主不是普通女子,大王執意迎娶她必然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緣故,當年衛都督死前在宮中,多半是衛都督向大王交代了些什麼。”說著又打趣道:“怎麼天下有如此野心勃勃的一對兒兄妹呢?”
金逄也若有所思,半晌對眾人道:“衛都督是聰明人,眼光從來放的長遠,他到底是衛國公子,難保不替衛國做打算。”
“興許,這位衛國公主就是他有意安插在大王身邊,蠱惑君心的一顆棋子。”林薊道。
“這個人留不得,長久必然出事。”徐振翺凝重萬分,似遇到雷霆萬鈞,亟待解決的難題,他一手扶在腰間玉帶上,一手捻着花白的鬍鬚,笑道:“不如儘快除掉她。衛都督對百玦有恩,我等只需要領他的情即可,至於他的妹妹,沒有野心則可罷了,一旦有了野心,可別怪我們翻臉無情了。”
金逄搖搖頭,似有無奈,有無法回絕:“雖然當年公子樞幾次三番救過我,但我的一個獨子也算是用性命相報了,這份恩情可到此了結。而今衛國公主已經入了宮,就讓宮裏人來對付她就是。”
盧郅隆已經許久沒有到宮中其他妃嬪處用膳了,忙裏偷閑的一次,去了元紓處,這宮裏能夠徹底理解他的是安之,能夠無理由信任他的是元紓。
元紓大抵是闔宮中最適合做王后的一個女人,她從來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產生嫉妒,即使是讓她孤獨了很久的安之,她仍然沒有對她有任何怨怒,她知道那是一個曾經為了自己的丈夫付出一切代價的女人,她們都是悲壯的,而安之更為慘烈,元紓更為細膩,原因只有一個,她們同時愛着一個男人。
元紓站在盧郅隆身後,用澡豆粉洗凈了手,輕輕揉捏着盧郅隆的太陽穴,盧郅隆雙目輕合:“紓兒,這些日子寡人冷落了你,你心裏怨不怨寡人?”
元紓淺笑,帶着母儀天下的寬和:“妾不怨陛下,安之為了大王出生入死,半條性命都幾乎搭了進去,她已經付出了最大的代價。大王此刻怎樣補償都不為過,妾自知自己付出的比不上安之,又有什麼好埋怨的呢?況且,說句不中聽的話,安之的身子骨,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妾何苦要落井下石,倒違了上天好生之德。”
盧郅隆眉心緊蹙,握着元紓的手放在臉頰,元紓指見香氣絲絲縷縷,醉人心田,盧郅隆笑道:“紓兒,你如此得體大方,寡人真的不知說什麼好,終究是寡人愧對了你的一片心意。”
“大王,說不得,安之的身子撐不過三五年了,您多陪陪她是必須要的,人生百年,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不是?”說著她輕輕撫摸着盧郅隆的鬢髮,似青煙裊裊:“能做大王的女人,就已經是妾這一生莫大的幸福了,大王待妾相敬如賓,妾誠惶誠恐,已經心滿意足了。”
“紓兒,你……”盧郅隆話說了半句頓了頓:“你能不能幫寡人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