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死如燈滅
在父母的陪同下,我前去了江懷的家裏。
江懷房子後面,有着一大片的竹山,竹子很茂密,遮住了頭頂的太陽,一陣風吹過,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陣陣口琴聲,此時斷斷續續的從江懷的屋中傳來這是江懷這些年來唯一的愛好。
當我們來到屋前時,卻看到江懷此時正坐在大門門檻上,一支佈滿鐵鏽的口琴放在嘴邊,吹出一段段不為人知的曲子,聽起來悠揚卻又莫名哀傷。
在之前還精神奕奕的江懷,此時此刻不知道是遭遇了什麼,他的臉色顯得分外憔悴,兩隻眼睛也變得乾澀而且猩紅,花白的頭髮在風中顯得頗為雜亂,整個人彷彿一下子又老了幾十歲。
“江道長,你這是怎麼了?”父親很快就看出了一些不尋常,朝江懷問道。
江懷放下了口琴,兩隻眼睛黯淡無光:“我老伴……走了。”
說話間,江懷回頭看了一眼屋裏。之前用來對付許倩的那口棺材正躺在屋子中央,棺材的棺蓋沒有蓋上,可我隱隱看到裏面有蒼蠅在飛舞。
父親拉着我來到了棺材前,卻看到李奶奶此時正躺在棺材裏,她已經沒有了呼吸,嘴角還有着一絲沒有擦乾淨的血漬痕迹,她的口微微張開着,毫無血色。
誰也沒能料到,就在江懷對付許倩的這段工夫里,卧病在床的李奶奶突然逝世。
“這人啊,活得久了,見的生死多了,也就麻木了,以前兒子死的時候,我還能流出幾滴眼淚來,可現在老伴走了,這眼淚啊,流不下來了!”
江懷蹣跚着站了起來,來到了棺材前,他看着棺材裏已經安詳的李奶奶,眼神黯然:“老伴她跟着我幾十年,關過牛棚,討過飯,什麼苦沒挨過啊?可想不到到頭來,我卻連她臨死前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着……”
說著,江懷看了一眼我們一家三口,“我們在這村子裏沒什麼親人,老伴生前最喜歡的就是杜明了,現在你來了,也算是送終吧!”
說完,江懷發出一聲哀嘆,將那棺材緩緩蓋上。
李奶奶的死固然是種遺憾,我的心裏也不禁一陣感傷,可我眼下最關心的,是許倩的骨灰究竟在哪兒。
我在屋子裏四處張望着,並沒有看到有任何骨灰罈的影子,此時,李奶奶的門開着,我看到在她生前繡花的桌子上擺着一雙做好的繡花鞋,還有一件花衣裳也整齊地疊在旁邊,只不過衣裳的上面沾染了李奶奶咳出來的鮮血,顯得一片斑駁……
“江爺爺,許……”
我正準備再向江懷索要骨灰罈,可我的話剛說出口,一旁的父親卻瞪了我一眼人死為大,現在並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可心裏卻焦急不已,許倩的骨灰罈留在江懷這兒,遲早會有危險。
這時,父親問道:“江道長,我們有哪裏可以幫到忙的,你儘管說,李老太的喪事我們家也可以幫籌錢!”
然而,江懷卻搖了搖頭:“人死如燈滅,辦什麼喪事啊……你們回去吧,我想再陪她一會……”
“可是,江爺爺,我……”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父親卻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說話,隨後便強行帶着我走出了屋。
“明娃子你不曉得事分輕重嗎?人家老伴走了,你還惦記着要看那個女鬼!”
父親數落了我一聲,當即帶着我離開了,同時也告訴我母親一聲,要她這兩天多去去江懷家裏,看看有什麼能幫到忙的地方。
李奶奶死了,江懷沒有給她辦喪事,也沒有讓她入土為安,只是將她的棺材放在屋子裏,一直無言。
而關於李奶奶死去的消息,也是通過我母親之口,才逐漸被村子裏的人所得知,許多人主動前去江懷家裏說要幫忙,可江懷謝絕了,平日裏專門給死人做法事的鄉村道士也不曾找上門來,因為江懷本身就是一個有真本事的道士。
而這一切,並不是我最關心的,我現在唯一關心的,只有許倩。
她現在怎麼樣了,她的骨灰罈究竟被江懷藏在了哪個地方?她現在是不是……已經死了?
可這一切,我無從得知,自從上次我撬窗出逃后,父親用木板將窗戶徹底封死了,他把我關在了家裏,任憑我如何叫喊,都不開門,就怕我再去找那女鬼……
時間逐漸過去了兩天,在這兩天裏,我不斷地念叨着許倩的名字,而一到晚上,我就做起了噩夢。
“杜明,咳咳……把你的鞋脫了,試試奶奶給你新做的合不合腳?”
在這噩夢裏,我一次又一次的夢到李奶奶,夢到她拿着一隻繡花鞋,她的嘴邊流着鮮血,笑着要我試試她新做的鞋子……
“不,我不穿……”
我從噩夢中驚醒,後背早已被冷汗所浸濕,我大口地喘着粗氣,心有餘悸,我揉了揉自己的頭,不知道怎麼的,在這兩天裏,每次醒來我的頭都頻頻劇痛。
待到腦袋的痛感稍微緩和后,我看向了窗外,一絲絲紅色的陽光從木板縫隙間漏入了屋子天亮了。
吱呀!
這個時候,緊閉的門打開了,父親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已經不再像昨天一樣難看,相反流露出了一絲柔和。
我這才知道,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陽節,同時也是我十八歲生日,而過了今天,我就成大人了。
“杜明,吃完飯後跟我出去一趟,記得不許再亂跑。”
父親交代了一句,隨後讓我走出了門。
在我們村子裏,一直有着這樣一個說法,白牛是一種瑞獸,可以給人帶來福報。小孩子如果看到田裏有白牛在耕作,都會被大人叫去給它磕個頭,這樣就能平平安安地長大,長命百歲。
這種說法和習俗,直到現在也依舊完好的流傳着,而我父親對此深信不疑,正巧我們村有一家養牛戶有一頭老白牛,所以每年我生日這天,父親都會專程去他家裏,讓我給白牛磕頭,以保平安。
和以往的每一次生日一樣,吃完早飯後,父親便提着一對白酒和一條煙,帶着我出了門。
走了兩里山路后,我們便來到了那養牛戶的家裏。
父親將煙酒給了養牛的老伯伯,與他攀談了幾句后,便帶着我去了牛棚。
牛棚里,此時有一頭白牛正躺在草垛上,悠閑地啃着草。
這頭白牛已經活了將近三十年了,它的兩隻碩大的牛角已經彎曲成了環狀,身體因為生了幾場病而顯得瘦骨嶙峋的,村子裏的人都稱呼它為老白。
在我們這,水牛老了后不能耕作了,通常都會被賣掉宰殺,可村裏頭認為,白牛是福氣的象徵,如果把它宰了是件很不吉利的事情,所以才特例一直留到了現在。
在父親的示意下,我跪了下來,朝着這頭白牛磕了三個頭。
而在我磕頭的時候,父親還不停地在我旁邊念叨着:“老白啊,我兒子今天已經滿十八歲,這是他給你磕的最後一次頭了,你可一定要保佑他以後平平安安的,無災無難,我在這裏謝過你老人家了……”
和往常一樣,父親熱臉貼了冷板凳,老白牛還在不緊不慢的吃着草,它的牛尾左右甩動着,趕着那些飛來飛去的牛虻,對父親的話絲毫不理睬。
磕完了頭,我站起身,今天雖然是我生日,可因為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我的心裏絲毫沒有生日的喜悅情愫。
而父親對此也沒有太在意,事情辦完后,他謝過了老伯伯,隨後便帶着我準備離開。
哞……
原本慵懶躺在草垛上的老白牛,此時卻搖晃着站起了身,走出牛棚來到了我的面前。
“杜明,你看這老白,它是要出來送你呢!”老伯伯笑着朝我說道。
我的臉上微微扯出了一絲笑容,點點頭沒多說什麼,隨後徑直離開了。
可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頭老白牛彷彿有了什麼靈性一般,在我走的時候,它竟然也挪動腳步跟在我的後頭,不緊不慢。
看到這一幕,我感到有一些奇怪,而父親和老伯伯此時也愣住了。
不一會,那老伯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朝父親說道:“老杜啊,我家這老白有靈性呢,平日裏它可是怎麼也不肯挪身的,這次肯定是因為杜明這段時間要有什麼大福氣了,所以老白才一直跟着他吶!”
父親聽了這話,立即喜笑顏開,他掏了掏褲口袋,將身上的錢全拿了出來送到了那老伯伯的手裏,說讓老白跟着我回去,也好沖沖喜。
對於父親的這番大筆燒錢,我本想制止,可看着跟在我後頭的老白牛,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這老白牛這麼一直跟着我,確實很奇怪。
就這樣,我和父親便走上了回家的路,而那頭老白牛則一直跟在我們後頭,不緊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