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莫問
二十年後。
這是個下着雨的午後，往常忙碌的人都不知去哪了，大地表面上又恢復了正常的平靜。可在這個大學教室里，卻依舊一如既往地上演着他們劇本。
“莫問，別睡了，馬上下課了！”一個胖子用胳膊肘擠了擠旁邊趴在課桌上的少年。
一顆沉重的腦袋慢慢抬起，雙手用力抹了一把還未完全蘇醒的臉，長長伸了個懶腰，莫問聽見講台上的高數老師還在講着屬於他自己的知識，抬手看了看錶。
鈴聲欲要成人之美，恰到好處地響起來。
“下課了，時間過得真快！”，莫問站起身，順手拉出書包，和人群一起向外涌去。
身邊的胖子趕緊跟了上去。
胖子名叫朱園，是莫問的好朋友，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朋友。他從小就胖得很，活似一個圓球，大家都取笑他，叫他“小圓豬”，從那以後，胖子就不喜歡被稱呼本名了，他寧願別人叫他胖子。
莫問不喜言談，總是一副冷冷的樣子，好像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身邊的人總覺得他很難接觸。
胖子和莫問從小便認識，小時候，兩家附近沒有同齡的孩子，胖子只好每天跟在莫問身邊。莫問雖言語不多，但很重義氣，胖子一直是個大大咧咧的性格，經常會惹很多麻煩。但只要有人敢欺負自己，莫問總是第一時間沖在自己身前。
胖子性格開朗，身邊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朋友，他們經常會對胖子的這位冷冷的好兄弟嗤之以鼻，勸胖子少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可胖子從不理會他們，他知道，莫問雖不會表達感情，但其卻是他所有朋友里最值得他信任的人。
莫問也確實把胖子當成除父母外最親近的人。他倒不是不想交朋友，只是不知怎樣表達，他害怕說錯話遭冷眼，只好用冷漠偽裝自己，讓自己變得愈來愈難以接近。
莫問的長相還算帥氣，輪廓稜角分明，嘴唇單薄，雙眼細長。他的鼻樑很高，有點像猶太人的樣子，身子雖然不矮，卻消瘦得很。
他的外貌加上他的性格，雖然不受男子歡迎，卻很容易讓女孩子接受，莫問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但最後因為他的“木訥”，女孩兒還是選擇離開了他。
莫問的“木訥”是有原因的，除了不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火熱的內心，還因為父母曾對自己說的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那是在自己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父母把自己叫到跟前，說是有事想和自己談談。兩人眉頭緊鎖，神情嚴肅，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莫問還清晰的記得，自己當時被這種氣氛弄得心慌意亂，要求他們把想說的話趕快說出來。
他們最後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
他們告訴莫問，他其實並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他們當年被檢查出來不能生育，去孤兒院領養了自己，而莫問的親生父母是誰，孤兒院也不知道。他們也曾反覆糾結，最後還是決定在自己成年之後告知自己真相。
莫問驚駭莫名，沉默了很久，他對他們說，既然曾經親生父母拋棄他，他便與他們無關了。他要求父母，就當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以後也不要再提。
從那天以後，父母和自己保持了相同的默契，再沒提及過此事，可莫問心裏清楚，自己沒辦法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午夜夢回，他總是會想，世界上為何會有這樣的父母。若有一天親生父母尋來，自己該如何處理。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兩年後的今天，莫問已經很少會想起那件事了，一開始的幾天還有些不適應，如今已經又恢復到了原來的生活。父母依然還是把自己視如己出，自己也懶得再去為那些無邊無際的幻想費神。
莫問透過學校的玻璃門向外望去，外面已經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莫問是喜歡陰天的，抬步向前走去。
“該死，怎麼說下就下，莫問，你帶傘沒？”胖子用肩膀輕輕撞了撞莫問，說道。
“沒帶！”
“沒帶你還這麼淡定，咋整？等一會兒還是走回去？”
“走回去！”莫問說完，徑直朝外走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哎呀呀，哥就捨命陪君子了！”胖子一咬牙，跟上了莫問。
雨滴細碎，好像密密麻麻從天上掉下來的銀針，扎到人的身上便消失不見了。
一首《真的愛你》在雨中響起。
“喂？”莫問拿起電話。
“是莫問么，我是警察，你父母出了車禍，正在市醫院搶救，你能過來么？”
莫問的手僵立在原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不知所措，他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停頓了，雨滴在空中定格，身邊的人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種感覺持續了很久。
突然，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莫問順着手看到了胖子的臉，現實慢慢回來了，趕緊卸下書包，扔在胖子懷裏，抓緊手機向校門口奔去。
“咋啦，莫問？你去哪？”胖子對着莫問的背影喊道。
莫問沒有回頭。
市醫院，一身濕衣的莫問呆立在兩塊白布面前。他來晚了一步，沒能見父母最後一面！
二十年，自己從未在真正意義上和面前的二人分開過。從小到大，父母好像生怕自己有一刻離開他們，每日放學必會接送。即使到了大學，父母也給自己選擇本市的學校，還為了離得近，特意搬了家。
莫問知道，他們愛自己，比親生父母都更愛自己的孩子，在他們的世界裏，自己是他們生活的源動力，是他們夫妻的潤滑劑，是他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莫問曾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雖然他們沒有給予自己最優越的生活環境，但給予了自己全部的關心、包容和尊重。
莫問以為，在他們眼中，自己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孩，自己晚回家五分鐘，他們會魂牽夢繞！自己一頓飯沒有吃飽，他們會嘟囔半個小時！自己少穿了一件衣服，他們會不停地“責怪”自己！
可是，這樣的聲音，以後聽不到了！這樣的苛責，以後不會再享受了！
望着眼前的兩塊白布，眼睛模糊了，眼淚混合著雨水浸泡着莫問的身體，他感受着潮濕的身體，感受着潮濕血肉，感受着此時此刻潮濕的靈魂！
他只覺得，眼前的白布在無限放大，填滿了整個世界。這一片白能讓陰陽相隔！能讓靈魂墮落！
白色佈景映出了熟悉的場景，柴米油鹽，吃飯睡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自已一直被呵護着，但自己從未珍惜過。
自己抱怨過他們的嘮叨，抱怨過他們落伍，抱怨過他們的固執，他們只是嘿嘿一笑，並不言語。
自己還未讓他們享受天倫樂啊！還未讓他們體驗兒孫福啊！莫問不甘心！不相信！不痛快！他胸中有一股氣，在不斷地積蓄。
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氣球，在膨脹着，膨脹着，全身的細胞都在顫動，上下的血液都在沸騰，終於，氣球超出了負荷。
“啊！”莫問大喊，所有的氣一瞬間釋放了出去，這一剎那，他覺得天都在顫抖，地都在匍匐。然後，眼中的景物快速向下墜去。
他……倒下了！
翌日。
眼睛緩緩拉開一條縫。一個陌生的屋子出現在眼前。遙遠的記憶重新填回腦子，莫問猛然坐起，雙目獃滯，機械地掃視了整個屋子，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此時，他僅穿着一個褲頭，衣服不知去了哪裏，可他好似渾然未覺，站起身朝卧室門走去。
莫問打開卧室門，環顧四周，這是一個陌生的房子，房子很大，像是一個別墅，莫問看到了右前方向下的樓梯，一步一步朝樓下走去。
樓梯口對着的，是一個極其寬敞的大客廳，大客廳既簡約又奢華，可莫問此時不想去欣賞這景緻，只求快點回到那個熟悉溫暖的地方。
莫問覺得，這一切都是個夢，就像這間奢華的不像話的客廳一樣。自己現在就要衝出這間房子，回到現實世界裏。
終於，莫問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在客廳的另一側，一個孤零零地玄關後面，一扇門獨自立在那裏，好像等莫問已經很久了，莫問毫不猶豫朝門奔去。
一個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了身前，莫問差點一頭撞了上去，連忙收住腳步，抬眼望去，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立於身前。
男子面若刀削，強筋鐵骨，不動如山嶽，雄壯挺拔。
他並不比莫問高出多少，但莫問卻有一種錯覺，眼前的人和過往二十年自己所見的全部的人都不一樣，他身上彷彿有一種極其強大的氣場，讓人在他身前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男子開口了，聲音鏗鏘有力，彷彿有山呼海嘯之威.
“你醒了……少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