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妖比桃花
桃花欲經夏,風月催不待。朝朝花遷落,歲歲人移改。
東臨城外,數里桃花林中,只有孤墳一處,空中傳來飄渺的香氣,亦如昔人的味道,熟悉,遙遠。
恍然若夢,因為是夢,所以遙不可及!
絕情公子夜流光,在昔日愛人墳前獨自撫琴。一曲撫罷,他的面色寧靜,羽眉下的眼眸,深邃地像一口無波的古井,靜得溢不起一絲波動,澄澈安然。
他拿起身旁的一壺離愁,一口飲了下去,就像如此這般便可將心中所有憂愁一同消邇一般。
一醉解千愁?若能如此簡單,世上便不會有那麼多的悲傷和難過了。
“酒這種東西勉強喝下去,是不會有什麼好事的。喝的人和酒一樣,都要等身心都夠成熟時,才能懂得各中滋味。肉體未成熟時,酒會腐蝕你的身;心靈未成熟時,就會腐蝕你的心。會腐蝕自己的酒,只有苦味而已。”
一個聲音在遠處幽幽地傳來,聲音如同風鈴般悅耳。
“姑娘看來很喜歡在下的曲子,默默在那裏聽了這麼久。”
須臾,只見一個身穿素色紗衫的女子在婢女的攙扶下出現在了夜流光的視線里,只見這女子柳眉鳳眼,玉肌雪膚,眉宇間氣質端凝,毫無嬌弱之態,即使是素衣荊釵,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身旁似有煙霞輕籠,仿若非塵世中人。她雙目水靈,卻無一絲流轉,仔細看來卻是一名盲女,讓天給了她一副如此的面容,卻使得自己無緣一看,着實可惜!
她身旁的婢女一身陰冷之氣,眼中的寒意讓人不禁望而遠之。這二人正是沈冰與芊芊主僕二人。
“小女子失禮了,冒昧擾了公子。”沈冰微笑欠身,聽夜流光並無反應,沈冰接著說道:“素問絕琴公子琴藝天下無雙,今日有幸得聞,果然不愧絕琴二字。”
“能得冰潔仙子誇獎,在下也深感榮幸!”夜流光禮貌的微微一笑,接着道:“殊不知姑娘剛剛一番言論究竟是何寓意?”
沈冰淺淺一笑,雖然號稱冰潔仙子,但不意味着她真如冰塊一般,只是她生性淡薄,能與她相識之人屈指可數,其它無感之人,豈會理會。
“若心靈成熟,豈會做借酒澆愁之事?酒非良藥,過飲傷身,即使喝再多的酒也無法澆滅那執念般的憂愁!”
“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夜流光又喝了一口,“酒雖無法解愁,但多少可以做個寄託,比起無能為力,什麼都不做才更加悲哀!”
“人各有志,我自是不可強求!”沈冰頓了頓,嘆道:“卻只是可惜了!”
夜流光又喝了一口離愁,淡淡道:“有何可惜的?”
“我在剛剛公子的琴音之中,除了聽到了心中的悲悵,還有着一絲的凌亂與不舍。”沈冰頓了一下,看了一眼夜流光,見他仍在仔細聆聽,便接著說道:“更有一些,鏗鏘的金戈冰河之意。”
夜流光莞爾一笑,心中多日的陰霾一下子有了些放鬆,笑道:“想不到還能在此得遇姑娘這樣的知音,幸也!”
“能被公子引為知音,是小女子的福氣!”沈冰的笑容猶如盛夏的蓮花,清新淡雅,沁人心脾。沈冰沉凝片刻,接着道:“恕小女子多嘴,公子原本是霽月清風之人,為何卻要甘心趟那濁世的污水!”
聽了這句話,夜流光只是淡淡一笑,彷彿根本不縈於心一般,目光瞥向了緋月的墓碑,古井無波的眼裏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無知而又純潔的歲月,是任何人都曾擁有的,很多的事情,我已然沒了選擇。”
“時光荏苒,年華匆何時不匆流淌而過?有些東西終將沉澱下去,成為過去。但活着並不是活在過去。”
沈冰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廢這麼多的口舌勸說夜流光,這隻第一次見到的男人,但是很多事情又怎能解釋的清楚?命運的網,早已將他們束縛,最終的結局,又是誰人可以預料?
感情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深度,直到別離的時刻。
時間過了許久,夜流光一直說話,春風拂過,桃花落英繽紛。
看到如此景色,夜流光笑了笑,然後開口道:“陌上花開,不盡風流,春意如許,何必相負。在下為知音再奏一曲吧!”
沈冰只能默然點頭,一個聽不進去的人,說的再多也是贅言。
一首《蝶戀花》奏起,曲聲洋洋流暢,引人入境,聞者莫不聽音而忘音,只覺心神如洗,明滅間似真似幻。
海燕雙來歸畫棟。簾影無風,花影頻移動。半醉騰騰春睡重。綠鬟堆枕香雲擁。
翠被雙盤金縷鳳。憶得前春,有個人人共。花里黃鶯時一弄。日斜驚起相思夢。
一曲撫罷,餘音裊裊,沈冰的眼中隱約有些淚光。沈冰低頭理了理袖上摺痕,皓腕滑膩如脂,銀色的手鏈發著淡淡地銀光。
攘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冰潔仙子這般的佳人着實讓人心曠神怡,但面對如此佳人,夜流光的眼中依舊古井無波。
“多謝公子贈曲,天色不早容我先行告退!”沈冰起身施禮。
夜流光也立刻站起身來笑道:“姑娘慢走,恕在下不遠送了!”
“無妨!”沈冰笑着轉身離去,在走了數十丈之後忽然駐足,她面向著東方轉身,遠處的綠樹閃着透明光澤,山脈表黛如浪連綿,白雲絲絲清細千萬絲絛紛而不亂,身後的桃花在風中輕舞着曼妙的身姿。。
“多美的好景色啊!”沈冰閉起了雙眼,春風中的睫毛微微顫抖,她輕聲嘆道:“可惜我卻無緣一見!”
風中似乎有一絲嘆息傳來,夜流光下意識的轉身望去,只是那裏早已沒了沈冰的身影,但夜流光依然如錯覺般的聽到嘆息聲,那嘆息聲幽幽遠遠,彷彿夾雜着一些無法言喻的莫名情愫,嘆息再風中慢慢消散,如同飛不過滄海的蝴蝶一般無奈。
東臨城的王宮之中,夜落雪望滿園芳草,感嘆故人心已遠的凄涼,這裏本是慕燁的寢宮,此時卻已然成了無人問津的荒院,晟王已經成為了宮裏的禁忌,是太后與君上心裏的血痂。
夜落雪向太后請安之後,便路過了這裏,她當然記得那個總是叫自己小仙女,使自己很是厭煩的王爺,雖然不喜歡他,但慕燁畢竟為救自己而死,這讓心中如何不帶着一分愧疚?
院中的花兒幾乎謝盡,春殘花漸落,如同紅顏老死離去之時的光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夜落雪撫摸着還未落盡的花瓣,心中唏噓不已。
“出生是死亡的開始,死是現實的延續,生是夢的結束。”
聽到夜落雪的呢喃,詩月好奇的問道:“王後娘娘,你說什麼?”
原本依制小葉是要隨着夜落雪一同進宮,但是因為放心不下夜流光,於是便讓小葉在留在了鎮國公的府邸。
“是夢裏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我也不太理解!”
“夢裏?”詩月一臉疑惑的看着夜落雪。
夜落雪苦澀一笑,並未打算多費唇舌解釋。
“詩月,我們回去吧!”
就在夜落雪轉身的那一剎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他似乎默默在那裏站了很久。
慕汎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着青緞粉底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依舊還是那般俊朗的模樣。看他來的方向,應該是從御書房而來。
幕汎看着夜落雪,眼睛裏似乎閃動着一千種琉璃的光芒,許久,也不過擠出淡淡一個微笑。
夜落雪嫣然一笑,雖然笑靨如花,但慕汎怎麼能看不穿她眼裏的無奈,他也不過輕輕地點了點頭。
陽光下,光線被宮牆阻隔,地面像被切上了兩半似的,那條狹長的界限橫隔在他們中間,一個站在春暖花開的陽光里,一個身處不見天日的陰影中。
即使看不見的界限,亦充滿裂痕,看不見並不意味着不存在,有些看上去如此細小的嫌隙,也是拼盡全力,畢生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咳咳!”
一聲咳嗽聲打破了尷尬的寧靜。
“奴婢拜見君上!”
詩月首先反映了過來。
“拜見君上!”
慕汎恭敬地施了一禮,但夜落雪卻直接轉身離去,慕霆沒有理會慕汎,他越過慕汎,快步走到夜落雪的面前,然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夜落雪想要掙脫,奈何慕霆一直死死地抓着,夜落雪掙扎無果,便只能放棄,但眼睛卻死死地盯着慕霆。
然而就在慕霆抓着夜落雪的那一剎那,慕汎的手上不由湧出一絲黑氣,但還是被他的理智立刻壓了下去。
慕霆看着慕汎,冷峻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王兄,天色不早了,要不用完膳再回去。”
“謝君上,臣還有要務在身,便不叨擾君上了,請容臣告退!”
慕霆面上清韻似雪,唇邊淺笑如冰,冷冷道:“公務要緊,孤便不再強留,王兄請便!”
“臣告退!”
慕汎施了一禮,慢慢退了出去,面上雖然波瀾不驚,但藏在袖中的手早已死死地握成拳頭。
痛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把模糊的東西,轉化為清晰。把遲鈍的東西,轉化為尖銳。就是通過被傷害,愛的感覺變的清晰而尖銳。存在感總是與痛感聯繫在一起,而安全又總是緊挨着麻木。
夜落雪依舊死死地盯着慕霆,語氣冰冷地說道:“放開!”
面對着落雪的目光,這個高高在上的君王,默默地鬆開了他妻子的手。
一對結為伉儷兩人,卻如同相互交錯的經緯,被命運強行織成一匹雲錦,絲絲入扣的結局只能是虛無縹緲的存在。
夜落雪轉身離去,慕霆痴痴地看着這個近在咫尺,卻如同遠在天涯的妻子。
“我究竟怎麼樣才能走進你的心裏!”輕聲自語,然後便是劇烈的咳嗽,身後的汪公公趕緊遞上一塊錦帕。
慕霆捂着錦帕又是連着幾聲咳嗽,他看了看夜落雪離去的地方,低頭看了一眼錦帕上殷紅的血跡,苦澀的笑了笑。帕上血跡紅艷,如同一朵永不凋零的桃花。
愛以死為名,情以死為志,妖比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