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青山隱隱,流水迢迢(一)

第271章 青山隱隱,流水迢迢(一)

丹鳳延頸奮翼,首翼赤金的羽毛光彩奪目,神情桀驁地扑打了一下巨大的雙翅。

淳于琰攔住邁步向前的慕辰,隨即又自知僭越地躬身行禮,“陛下,此事還是交給臣去辦吧!”

梓州的官員送到的加急密報,言及近日領命盤查轄區,在其所轄管一座人族小鎮之中,發現近日遷入了形跡可疑的外來之人。主事官員因為接到了朝廷的御令,不敢馬虎,遂挑選了細作高手、扮作江湖買賣的貨郎前去暗探,回報證實對方言行舉止皆有北陸之風。

淳于琰剛從九丘回到凌霄城,便得知了這道消息,當即準備再次南下,追查此事。

誰知慕辰竟也吩咐了下去,打算親自去找尋毓秀的下落。

淳于琰想到他的身體狀況,心存擔憂,諫言道:“眼下那些人的身份尚不確定,還是由臣先去打探清楚,再向陛下請示的好。”

慕辰示意他直身,“不必了,該查的已經查得很清楚了。毓兒被擄多日,再經不起耽擱。”語畢,繼續朝前而行。

淳于琰明白勸他不了,只能做着最後的努力,“陛下若是決意出行,那還請改乘御輿。丹鳳元神強大,駕馭起來十分辛苦……”

然而他話未說完,慕辰人已經躍上了坐騎。

朝陽晨光之中,修長挺拔的身姿一如昔日沙場上的傳奇,白雲出岫、翩然乘風,可遽然的動作,終是牽出一陣急促的咳嗽,讓他不得不蜷低了頸背,竭力地平復着氣息。

淳于琰將一切看在眼中,心內情緒翻湧,卻已是無從再勸。

他至今不敢將青靈在彰遙城說的那些話完全如實轉達,可也不確定慕辰是否通過別的途徑已經獲悉。

那兩人,一個口氣無比的決絕,一個身體越是脆弱、越不可能做出伏低祈求之事。

而毓秀,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同時牽繫住這兩個人的紐帶。

只要找到了那孩子,或許……

尚有希望。

慕辰在十幾名禁軍精銳的護送下,驅策着丹鳳急速向梓州而去。

駕馭坐騎縱然辛苦,然而好在速度極快,不出小半日的工夫,一行人便已抵達密報所指的小鎮之中。

守候在此的地方官員,早已將列陽人藏身的宅院控制得水泄不通,附近的居民也都盡數遷移了出去。

見到帝君親臨,各官員皆是驚愕不已,戰戰兢兢地上前跪行大禮,當中負責調兵伏擊的武將更是萬分緊張,向慕辰奏道:“末將一接到指令,便派人圍控住了這座宅院!可……這一日下來,裏面……像是沒有了什麼動靜。”

慕辰面色波瀾不驚,示意那人起身,緊接着吩咐道:“破門吧。”

他心中已是早有準備,明白列陽人決計不可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斃。那位列陽國的二王子,看似隨性不羈,卻着實是個極其聰明的人物,且又有謀有勇,單是能洞悉出詩音深藏的心思、利用她對青靈母子的介懷找準時機將其說服,便足以證明此人不容小覷。

武將趕緊調遣人手,在外圍布下里三層外三層的防禦,又另派了一隊重甲士兵伏於正門之前,待一聲令下后,雷霆破門而入!

負責防衛的軍士也跟着湧入了宅院,兵刃與甲衣在奔跑中帶出碰撞的鏗然聲,很快,便滲透到了宅子中的每一處角落。

然而回報的結果卻令眾地方官暗自捏了把汗。

“報!西院沒有發現人!”

“東院也沒有!”

慕辰在禁軍的護衛下,大步踏入了宅子。一同跟來的遜,對陛下的想法最為了解,立刻帶着幾名得力的部屬奔入了內院之中,過了半晌,手裏握着一截布條急急返回。

“稟陛下,在主屋角落發現藏有此物。”

遜單膝跪地,將手中之物高高呈上。

慕辰接過那條窄窄的、明顯是被人刻意用力撕下的霞影寒冰鮫絲白錦,心頭幾縷複雜情緒交織掠過,一時竟有些微微失神。

那個他曾想要扼殺於母腹之中的孩子,不知從何時起,早已成了他生命中再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曾經軟軟胖胖的嬰孩、牙牙學語的稚童,再到如今這聰慧俊逸的小小少年,一直是他,牽着孩子的手,教會他邁步、說話、習武。那雙酷似他母親、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是一直透過自己,一點點地學着觀察世界、洞悉人心。

那孩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澆築着他的心血、他的印記、他的期望。那種無法割捨的情感,曾是寄託,亦是承傳,更是真真切切的父愛!

不是骨肉,卻早就勝似骨肉……

慕辰將錦條攥入了手心,緊緊握住,沉聲吩咐隨從道:“拿金旃過來。”

禁衛解封出金旃,奉至慕辰面前。

這金旃子原是屬於方山氏的神器,後來方山氏滅族之後輾轉被收入了宮中,一旦餵過追蹤之人的新鮮氣息、以及其親族的心頭之血,金旃便能正確地指示出方向,直至找到所追蹤目標。

慕辰將毓秀留下的錦條封入金旃,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

瓶子裏面,裝着很多年前,他偷偷存下的青靈的心頭血。

那一回,他用她的心頭血和西陸幻木,做出了足以亂真的傀儡。在氾葉王宮遊園夜裏演出的那一場戲,應該,曾是狠狠地傷到了百里扶堯吧?

可戲,終究也只是戲罷了……

慕辰唇角牽出淡淡的苦澀弧度,修長的手指打開琉璃瓶,將青靈的心頭血也封入了金旃。

金旃慢慢升空,在風中旋轉着舒展了開來。

飛揚的旗尾,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西方。

~~

洛堯抱着毓秀,躍下坐騎,從高處俯瞰着臨海的憑風城。

燕綏河猶如一條銀鏈,穿城而過,匯入浩瀚無垠的西海。西面的城樓外,綿延停泊着無數巨大的海船,且有來來往往的小艇不斷穿梭其間。港口堤岸之上,商鋪攤位接踵林立,來往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盡顯繁華。

海岸邊刮來一陣清風,夾雜着原本該熟悉卻又是完全陌生的咸濕氣息,揚起了洛堯額前垂下的一縷長發。

他默然了片刻,將毓秀放到地上,牽起了他的小手,“走吧。”

毓秀幾乎沒有去過王宮以外的地方,此刻望向憑風城,不禁也有一瞬的失神,待警醒過來,立刻抽出了手來,跟洛堯拉開了些距離,“我自己會走!”

洛堯低頭看着孩子倔強冷淡的表情,心中只覺微微酸楚。

來大澤之前,他便已經遣散了部屬,只與毓秀獨自前行,此時撇下了坐騎,更是只剩下了他們二人,一前一後,沉默無語地走着。

到了燕綏河邊,周圍開始漸漸有行人出現。遠眺前方,憑風城東跨河而建的高大燕綏門,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百年之前,大澤世子百里扶堯,曾在這裏,以大澤最尊貴的禮儀迎娶了朝炎帝姬青靈。那一日,彩舟遍河、歡歌四起,水中漂浮着的殷紅薔薇與水濱藍鈴交相輝映,宛如一道晶瑩燦爛的華麗錦繡。數百年來一直被關閉的燕綏門,頭一次被重新開啟,將百里氏新一任的女主人迎接入內……

洛堯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抬頭凝望着遠方緊緊關閉的城門。

那些曾經的故事,於他而言,只是茶坊酒肆人們閑談中聽來的片段,沒有真實的色彩、真實的感觸。他無法知道,當年攜手走向那開啟城門的一對新人,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是期待、喜悅多一些,還是,悲苦、無奈多一些?

毓秀嫌棄地扯了下洛堯的衣袍,“怎麼不走了?你不是急着要找我母親嗎?”

洛堯回過神來,歉疚地一笑,“這裏風景太好,忽然就失神了。”

毓秀在心中鄙夷暗道:最好你一直失神、一路發獃,等到了那水澤里,本公子說不定還有機會直接取了你性命,一報羞辱之仇。

洛堯攔住一位經過的路人,打聽浮嶼水澤的方向。

被攔下的大嬸一身漁婦裝扮,聽清楚洛堯的問題之後,朝一個方向指了指,隨即又仰起曬得黝黑的臉打量着他,“你一個外地人,去浮嶼水澤做什麼啊?”

大澤與東陸中原相隔甚遠,風俗盡不相同。洛堯來之前,也只打聽到浮嶼水澤位於大澤境內、毗鄰憑風城,對其有關的習俗典故一概不知,眼下被漁婦質問,不禁疑惑問道:“去那裏,有什麼講究嗎?”

這時,毓秀突然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動地牽住了洛堯。

“我們快走吧!”

一邊說著,一邊半拉半拽着洛堯,朝着適才那漁婦指引的方向行去。

洛堯感覺着掌心裏孩子那小小軟軟的手、突然緊緊地抓住了自己,心底一處柔軟的所在驀地被觸動,彷彿一種此生從未體會過的溫柔破殼而出,剎那間便侵佔住了思維的全部。

他任由孩子拉着自己向前走着,直至過了許久,方才開口說道:“剛才那位大嬸為我們指路,你一句道謝的話都不說就走掉,是不是有些太沒禮貌?”

毓秀不以為意地說:“她跟我們說話,也不怎麼客氣,我為何要對她有禮?”

洛堯道:“她並非是不客氣,只是好像覺得外地人去浮嶼水澤有些奇怪。”

毓秀生怕洛堯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於是趕緊接話道:“不過就是一個島嶼眾多的湖泊,外地人去賞一賞風景又能有什麼奇怪?那位大嬸如此質問你,說不定只是想着外地人並無舟艇可駛,打算趁機遊說你租用她家的船隻罷了!”

洛堯聽到此處,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笑道:“你這孩子,怎麼把人心想得這麼陰暗?”

毓秀撇了下嘴,“本來就是。”

頓了頓,揚起小臉,語氣中一抹自豪,“我小時候陛下就告訴過我,這世上沒有什麼關係不是依靠利益來維持的。那些親近我、喜愛我的人,都有可能下一刻就背棄我、出賣我,更何況僅僅只是一個陌生人?信任,從來都是不可以輕易交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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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國夭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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