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師父的往事
李愛國根本就不記得昨天晚上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今天早晨一睜眼,他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酒這東西,就是不能多喝!喝多了不但傷身,而且還耽誤事。昨天晚上,師父到底答沒答應自己退役的要求?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想明白。
他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有些發漲的腦袋,利索的穿好了衣服,從床上跳了下來。時間已經是上午的十點半。高低鋪的下鋪已經收拾利索,看來三弟早已經去上學了。李愛國從床下拿出臉盆毛巾、牙膏牙刷,準備到院子裏水龍頭去洗漱。可他剛剛推開自己和三弟居住的西屋小門,卻發現二妹李愛民站在院子裏。
李愛國楞了一下,連忙問道:“愛民,你幹嘛呢?怎麼沒去上課?”
“我不上學了,元件五廠這兩天招工,初中畢業就行。我同學的媽媽,在那當勞資處長。我讓我同學給我問問,要是行的話,過幾天就去上班。我趁着這幾天沒嘛事,把家裏收拾收拾!”李愛民一邊掃着院子,一邊說道。
自己因為要去上班而退出拳擊隊的事,已經惹得胡教練勃然大怒了。沒想到自己的妹妹居然也這麼不聽話,跟誰都沒商量就要退學,跑去上班。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家裏就沒有一件順當的事!李愛國心中的無名之火彷彿一下子衝到了頭頂。他強忍着怒火,問道:“咱媽呢?”
“上班去了!”李愛民依然不緊不慢的說道。
“這事你跟咱媽商量過嗎?”
李愛民停了下來,一手拄着掃帚,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道:“大哥,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我就是成年人了!家裏弟弟妹妹多,日子過得怎麼樣,大家心裏都有數。咱爸走了,可是這個家不能散!我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讓你和咱媽來扛着。為了這個家,我也要出一份力!”
李愛民的個頭不高,一米六齣頭,看起來文文靜靜的,臉上帶着一副眼鏡。可是如果誰以為這個小姑娘和她的外表一樣,也是柔柔弱弱的,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她從小到大一直就特別有主見。初中畢業的時候,誰也沒跟說就報了一所中專。要不是她當時的班主任專程跑到家裏來勸她去念高中,家裏都不知道這回事。最後還是老爸拿着棍子硬逼着她去上的高中。
“愛民,你想想,如果咱爸還在的話,你就這麼不上學了,咱爸能答應嗎?”李愛國的聲音有些顫抖。在這個家裏,只有父親說話,二妹才會聽。只是現在不知道,已經去世的父親,還能不能讓二妹回心轉意。
聽到這句話,李愛民的身體明顯的抖了一下。李愛國感覺得到,這句話對他的觸動很大。這個丫頭從小到大在學習上就沒讓家裏操過心。平時也看不見她怎麼用功努力,可是一考試,準是前三名!高二的時候,還代表海河市的高中生參加全國中學生化學競賽,得了個一等獎!前一段時間,她們高中的班主任還來家訪,說是學校有幾個報送海河大學的名額,問問她願不願意去。可是這個丫頭認準了華清大學的醫學院,無論老師怎麼勸,都不願意去。父親以前在世的時候,總是和別人說自己的二閨女學習怎麼怎麼好,以後肯定能考上大學。如果父親活着,一定不希望看到現在這個場面吧!
李愛國滿心以為自己這幾句話能勸的二妹回心轉意,可是不曾想,二妹卻說道:“大哥,父親已經不在了!我現在也能為自己做主了,你就別勸我了。倒是你,練了這麼多年的拳擊,說不練就不練了?你放得下嗎?你師父怎麼想?…………”
“夠了!”李愛國把手中的臉盆狠狠地摔在地上。李愛國頭一次發現,自己的這個妹妹竟然這麼能說。而且,她說的話句句都刺中自己心中的傷口。一直在壓制着的怒火終於壓制不住了!
“咱爸最大的願望是嘛?你知道嗎?我問問你,你知道嗎?我告訴你,就是希望看着你去上大學!”李愛國手指着妹妹,厲聲說道。他的手指幾乎要杵到妹妹的頭上,可以看得出他是多麼的憤怒。
“咱們已經沒有了,你馬上就說不上學了。你是希望咱爸在下面不瞑目嗎?我告訴你,這個家還有我,還輪不到你做主!你馬上給我老老實實的上學去!聽見沒有?”李愛國的手氣得有些哆嗦!
李愛國在家裏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本以為這次能嚇唬住妹妹,可是沒想到李愛民一把將他的手打開,盯着他說道:“你跟我喊嘛?我還接着去上學?我上的下去嗎?你看看咱媽,自從咱爸走了以後,整天魂不守舍的。今天早晨過馬路的時候,差點讓車撞着!老三的鞋補了一次又一次,想買雙新球鞋。老四老五偷偷跟我說,內衣不太合適,想買身新的內衣。我就問問你,咱家還有錢嗎?我要不上班去,以後還怎麼過?”
“吵吵嘛呢?吵吵嘛呢?大早上起來就聽你們倆吵吵了!來,閨女,跟大爺說說,怎麼一回事?”門外傳來了胡教練的聲音。
“師父!”
“胡大爺!”
胡教練把李愛民拉到了身後,轉過身來衝著李愛國的胸口就是一拳,李愛國被他打了一個趔趄。就聽胡教練開口說道:“你喊嘛喊?顯你嗓門高是吧?”看着地上摔着的臉盆,他‘哼’了一聲,繼續說:“呦,脾氣夠大啊!還摔東西了?告訴你,有事說事。別沒事窮叫喚!聲音高就占理的話,那廣播電台的大喇叭最厲害!你比得了嗎?”
胡教練轉過身,和顏悅色的跟李愛民說道:“別理你哥,他就是個愣子!到底怎麼回事,跟大爺說說。”
李愛民此時才顯現出她柔弱的一面。只見她眼圈一紅,兩行淚水從眼眶中流了下來。胡教練頓時亂了手腳,他連忙說:“哎呦,這是怎麼了?你別哭,別哭。是不是你哥打你了?我替你收拾他!”說著,他轉過身來就要揍李愛國。
李愛民連忙拉住了他,斷斷續續的說道:“胡大爺……不是……我哥沒打我!我就是想起我爸來了,忽然很想哭!胡大爺,您別跟我哥着急……”
胡教練嘆了口氣,說道:“我一進衚衕,就聽見你們倆在院裏吵吵。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愛民抽抽搭搭的說:“我爸沒了,我這學也……也上不下去了。我想去上班,為家裏分擔點。可是……可是我哥就跟我喊!胡大爺,你給評評理!”
胡教練聽過之後‘噗嗤’一樂。他看了看二人,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你們哥倆啊,一個比一個犟!你們讓我說點嘛好?愛國,把臉盆撿起來,好好洗把臉。你看看你現在灰頭土臉的德行!愛民啊,進屋給你大爺我倒杯水。”
走進屋裏,胡教練坐了下來。李愛民端着一杯茶水,放在胡教練的跟前,小聲說道:“胡大爺,家裏沒嘛好茶,您將就着喝!”
胡教練接過了茶杯,說道:“愛民,坐下,咱爺倆說會話。”
李愛民聞聽后,坐在胡教練的對面。只見胡教練喝了口茶水,說道:“有些話啊,本來不應該我說。可你爸現在不在了,你哥呢,又喊我一聲師父。所以這些話,我必須要講!愛民,你能聽進去嗎?”
“胡大爺,您說吧!我聽着呢!”李愛民規規矩矩的說道。因為她知道,這個看起來挺和善的老頭,發起火來是什麼樣子。
胡教練笑了笑,接著說:“我八歲的時候,我爸就沒有了。家裏就還有老娘和一個姐姐。那時候是舊社會,根本就沒有學上。我就在鐵路邊上拾煤渣,去菜市場撿菜幫子,就這麼混了兩年。剛滿十歲,街坊一個伯伯就給我找了份活,去飯店裏當小夥計。現在想想,飯店那老闆真不是人揍得啊!寧肯把剩菜剩飯喂狗,也不給我吃!那時候我十來歲,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偷了后廚剩下的倆饅頭吃。剛吃了一半,就讓老闆給逮找了,你猜猜怎麼著?“
胡教練的話引起了李愛民的興趣,她連忙問:"就是偷了倆饅頭,大不了發錢賠給他吧!”
胡教練搖了搖頭,說道:“真要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就好了!老闆和大廚把我捆起來,吊到飯店門口的房樑上,用鞭子抽我!你知道他們為嘛這麼幹嗎?其實幹一個飯店,吃點東西根本就不算嘛。他們之所以這麼干,就是因為好玩!真的,就是為了解膩味,好玩!”
“那,那您就這麼一直挨着?”李愛民的聲音有些顫抖。顯然被胡教練所講的事情嚇住了。
胡教練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陣朦朦朧朧的煙霧。他的目光順着窗戶向外面望去,似乎是在回憶着什麼。只聽他接著說:“當時,我以為我那天晚上就會死在那。就在我已經絕望的時候,一個帶着大禮帽的外國人從遠處走了過來。我清楚地記得,他經過我的時候,特意的看了我一眼。那人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一拳一個,把老闆和大廚打翻!然後把我解了下來。”
“那個人是誰?”李愛民急切地問道。
胡教練收回了目光,正色說到:“那人就是我的師父!他是原來的沙俄軍官,後來流落到中國。他叫安德烈,在當時的英國俱樂部教馬術。他救下了我,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問我為什麼挨打?我照實說了。他又問我為什麼不去上學,這麼小的年紀就來做工。我告訴他家裏窮,養不起我。他嘆了口氣,塞給我兩塊大洋,轉身就走。”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李愛民意猶未盡的問道。
胡教練笑了笑,說道:“我當時也很有主意,飯店裏肯定是干不下去了。我就跟着他,他去哪我就去哪。我進屋睡覺,我就躺在他們家的院子裏。白天給他掃院子,晚上給他擦皮鞋。反正能吃上飯就行。再後來,他花錢送我去上學,下課以後就教我打拳擊。你別看我長的這個模樣,咱爺倆還是校友呢!要不是日本鬼子佔了海河市,沒準我也考上大學了。“
“愛民啊!人生在世,不容易!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可是如果人人遇到一點困難就妥協,就退縮,那誰還能夠成功呢?如果我當時拿着我師父給我的兩塊大洋跑了,我現在沒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了!就是因為我當時抓住了機會,咱爺倆現在才能坐這說話。你說是不是?“
李愛民默默的點了點頭。她並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看到家裏現在這個情況,她確實想幫上忙。她開口說道:”胡大爺,可是……可是家裏……“
胡教練擺了擺手,接著說:“家裏的事你別管!你爸沒有了,你哥是長子,養家餬口本來就是他的責任!你一個大閨女,好好上你的學。愛民,我就問你一句,你同意嗎?”
桌上的茶水已冷,牆上的鐘錶在滴答滴答的作響。李愛民想了半天,開口說道:“胡大爺,我答應您。”
“嘿!這才是好閨女!好好上你的學,別的事別操心!”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大團結,塞在李愛民的手中,接著說:“愛民,去外面炒倆菜,我中午在你家吃!順道給我買瓶酒,再把你哥喊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