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芳草青青正垂楊(1)

146 芳草青青正垂楊(1)

特別篇:舜羽與青青

【第一節】

皇城的夜晚明亮如晝,即便是楊舜羽位於東街口最末最偏的角落裏,還隱約能聽到絲竹鼓樂之聲,伴着女子柔婉細膩的嗓音,直直地吸入了他的耳膜。是那些王公大臣們在尋歡作樂,靡靡之音,一連多日,攪的他心煩意亂。

他煩躁地從床榻之上爬起,打開了西側的窗戶透透氣。清涼的晚風撲面而來,捲起了暗夜的冷雨,稍稍沖淡了那些渾濁的胭脂之味。

他長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屋子和貧民窟西街只有一牆之隔,此刻眼前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鐵。什麼都沒有的窮人們早早地便已經睡了,永安的熱鬧浮華同他們沒有一丁點兒關係,更何況明日還有繁重的生活等着他們。

雨如同斷線的珠子從屋檐上落下來,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默默望着那一片濃墨般的夜色,只覺得這漫漫長夜煩悶的令人窒息。

黑暗中卻似是有什麼光芒微微一閃。他以為是自己眼花,凝神看了許久,突然又有一道光芒耀了一瞬,割裂了黑夜,像是天邊驟現的閃電。

他覺得大約是自己眼花,因為飄灑進來的雨水、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紅之色。

那雨水濺落上他的白色布衫,竟然真的是淡淡的粉色,像是春日的桃花朵朵。

這是真的!

雨勢突然變大了許多,雨混着血如瀑布般傾瀉而下。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隻蒼白纖細的手便攀上了窗檐。

他本能地後退一步,白光陡然一現,一道黑影落入了他的房間。

楊舜羽這才看清了,那白芒是黑衣人手中發出的刀光!那道白刃直直刺來,萬幸他並沒有站在窗戶的正中央,否則此刻便被刺了個對兒穿。

那黑衣人卻毫不停歇,一刀未成,另一刀便旋轉着向他劈來。

楊舜羽慌忙蹲下,那一劍砍上了窗邊的衣架,衣物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晃得人眼花。他趕忙抱頭逃竄至桌案的另一側,大喊:“好漢等等!”

那人居然真的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楊舜羽的喊叫,而是因為他似乎也受了不輕的傷,接連兩刀未中,更是耗費了他不少元氣,此刻他一手撐着已經分做兩瓣的衣架,喘氣之聲又粗又重。

楊舜羽見有機會,清了清嗓子鎮定了下來:“在下雖不是怕死之人,卻也想死個明白。捫心自問,楊某上無愧於皇上厚愛,下對得起天下萬民,不知是何事得罪了閣下,要深夜前來取某的性命?”

那人絲毫反應也無,仍舊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楊舜羽想了想,竟大着膽子從桌案后探出身來:“我想閣下怕是對某有點誤會。不如這樣,正是夜深人靜,閣下不妨與我點燈夜坐,暢談己志,沒準能與楊某結為知己……”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見黑影一閃,他口中的‘知己’便揮刀直向他的面門刺來,沒有一星半點兒的猶豫。

楊舜羽一介文弱書生,這舌戰群儒是他的擅長,論武力他那單薄的小身板的幾乎是手無縛雞之力。是以他看着那向他直直襲來的長劍,本能地就抬手擋住了臉。

完了完了,壯志未酬身先死,他認命地閉上了眼。

可是想像中的刺痛卻沒有傳來。他耐心地等了一會兒,依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忍不住偷偷地將眼瞼抬開了一道小縫,映入眼帘的是那個殺手瞠大的雙眼,秀氣亮麗的像是個女人。

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忍不住仔細地打量着來人,眼眸越睜越開。這一看,發現面前的這個夜行衣包裹的殺手,還真是個身段凹凸有致的女人。

此刻這個女人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刀勢,那白晃晃的刀尖離他的喉嚨只有危險的窄窄一厘。

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為什麼又突然停了下來,但撿了一條命的楊舜羽還是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睨着劍尖一步一步地向左側移開,像是生怕她突然又有所動作。

終於完全脫離了危險範圍,楊舜羽趕忙躲地遠遠地,胡亂地在房間裏抄了一根板凳防身……好歹聊勝於無嘛!可那個女殺手任由他在房間裏亂竄,依舊維持着方才那一刺的動作一動不動,像是被人定格在了那裏。

他抱着板凳可憐兮兮地躲在床角,一臉的驚魂未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舜羽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得有點發酸,才見到那個女殺手緩緩地垂下了手中的劍,卻仍舊紋絲不動,始終背對着他。

“聽聞新上任的楊左相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卻沒想到也是如此的貪生怕死。”女殺手竟然開了口,嗓音清澈卻冰冷,如同她手中的那把刀,精緻卻又危險。

這突然又是願意聊天的意思?都說這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楊舜羽在心裏嘀咕着,今天他總算是見識到了。

他從角落裏站了起來,嫌棄地丟了手中的板凳,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籠着手裝模作樣地輕咳了幾聲:“姑娘,楊某並非貪生怕死之徒。只是這大丈夫當死得其所,不能這般不明不白。”

女殺手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冷哼:“說的好聽,還是捨不得這條小命。”

“當然,聖人說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更應惜命……”

“閉嘴!”女殺手暴喝一聲,手中長刀再次架上他的脖子:“我生平最討厭你們這些當官的,張口閉口聖人如何如何,一副救世菩薩的模樣,可背地裏呢,一個個衣冠禽獸,乾淨了不恥的勾當!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今天我就是殺了你,你也不冤!”

“那為何姑娘卻手下留了情?”出乎意料地,楊舜羽這次竟然沒有躲,任由那長刀威脅着他的性命,脊背挺得筆直,面上毫無懼意,語氣坦坦蕩蕩。

女殺手也微微有些不解於他的變化,兩道秀眉蹙的更深。

“姑娘既如此痛恨為官之人,楊某很可以理解。大炎朝延續近二百年來已是弊端重重,皇帝年事已高漸不問事,各個皇子嬪妃之間勾心鬥角、朝中文官結黨營私、武官貪污軍餉,尤以前左相為甚。徐黨權勢熏天,賣官鬻爵、欺上瞞下,着實可恨!如今徐世昌雖已下台,朝中風氣尚需撥正,邊關更是軍情緊急。所以,我不能死!我還沒有滌除這滿朝濁氣,沒有盪盡世間賊寇,沒有還天下萬民一個朗朗乾坤!”

楊舜羽完全沉浸般地侃侃而談,心懷多年的夢想將他的眼眸染的透亮。女殺手驚訝地發覺這個文弱的男人身上,似乎突然迸發出了奪目的光采,將這件破敗簡陋的屋宇也映襯的蓬蓽生輝。

“只有你嗎?”她似是也有些動容,楊舜羽能感覺到脖間那冰涼的刀身在微微顫抖。

“想必姑娘對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楊某師出無名,為官十餘載,卻從未做過一分傷天害理、對不起百姓之事!姑娘若是信我,今日便留我一條命在,我一定會向姑娘證明楊某今日所言非虛!”

“我想你等不到那一天。”她默默地收回了長刀,表情木然。

“無論到了哪一天,楊某心中的信念永不會變!”楊舜羽亦萬分激動,一時間竟忘了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拉着她的手臂盟誓,像是生怕她不信似的。

女殺手瞟了一眼他拉着她衣袖的手,他像是被那目光燙着了一般猛然將手收回了來,雙手不住地搓着,嘿嘿傻笑,顯得局促不安。一時竟又回到了那個弱雞的書生模樣,方才光芒萬丈的氣勢全無。

“即便是今日我不殺你,日後也定會有千千萬萬的人想要殺你。”女殺手放棄了他,目光在這間不大的小屋裏來回逡巡,半天才找到了可以歇腳的一處矮舊的茶几凳,疲憊不堪地坐了下來。

“我早有對策。”楊舜羽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她又累又渴,也不管涼不涼,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便仰脖全灌了,模糊地接了句:“什麼?”

不料楊舜羽突然‘哎呀’大叫了一聲,驚得她手一抖差點將茶杯摔在了地上。她不滿地向他看來,只見他一副見了鬼的表情瞪着她,半晌才從嗓子裏憋了句:“我在茶水裏下了毒……”

“噗——”

女殺手一口茶水全部噴了出來,表情比吃了一隻蒼蠅還難看。她摳着自己的嗓子,恨不得把剛剛喝下的茶水全部吐出來,眼角的餘光瞥到楊舜羽獃獃地站在她的身邊。

“你長得可真好看……”方才劇烈的動作讓她的面紗掙掉了,此時她一張未施粉黛的柔美容顏暴露在他的面前,驚得他喃喃出聲,那口氣說不上是痴迷還是惋惜。

看着自己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身旁的人還有空評價她的容貌,她真是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解藥!”她咬牙切齒地揮舞了手中的刀,威懾他最好乖乖聽話。

“哦……哦……我這就去給你找!”楊舜羽被她嚇得回過神來,一陣翻箱倒櫃。

半晌過去,她打坐讓自己恢復了平靜,只是面上的凝重之色卻絲毫未緩。楊舜羽在她身邊,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臉色。

“這就是你的對策?”她出聲譏諷。

“是啊!若有殺手再來,我會先請他喝茶。然後判斷他是無可救藥還只是誤會,再決定給不給他解藥……”他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誰殺你前還會喝你的茶!”她簡直要被他的天真氣哭。

“你……”他弱弱地瞥了她一眼。

她很無語,恨不得立馬給他一刀。

“對了,剛才你為什麼突然就停下來了呢?我說的話還挺有效的是不是?是不是很能打動人?我自幼這口才就還是不錯地……”

“是個屁!”

“你……你怎麼罵人呢……”楊舜羽漲紅了臉,期期艾艾地有些不服氣:“那是為啥!”

“下次再說。”女殺手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了,起身走至了窗前。

眼看着她有要走的趨勢,楊舜羽手忙腳亂地不知道該說些啥挽留:“下次,下次是什麼時候……哎喂……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呢……”

冷風一卷,她的身影轉瞬就沒於茫茫黑夜,一閃即逝。雨仍舊在下,淅淅瀝瀝。

“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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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未央之胭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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