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誰家少年足風流(4)
【第三節】
這些天來,慕容汐一直便衣行匿在平川城中,然那日與韓太守交談的人卻從未再露面,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城中各處安插的未央宮線人亦未曾發現韓太守有過什麼異常的舉動。韓太守仍然供着她吃好喝好,極其恭敬謙順,只是從未再露過面。
姐姐大概已經收到飛鴿傳信了,只是這條線索竟就此中斷。
一日不查清真相,她便一日不回永安。
替未央宮五洲四海的事務奔波,是她十四歲那年,姐姐繼位后,她自己求來的。那一天,看到跪在地下的妹妹,連一向算無遺策的慕容凝都吃了一驚。三年來,慕容汐從未曾說過一句話,青城峰頂的那些石頭,大概早已被她望穿。所以即便是知曉這樣千斤的重擔接下來該會是如何辛苦,慕容凝還是不忍心拂了這個妹妹這麼多年來對她的第一個請求。
也是唯一一個請求。
尚未及笄的少女早已綰起長發,一個簡單利落的馬尾,簡單到極致。綁發的博帶褪去了色澤,捲起了邊角,隱約能分辨曾經的花紋與藍色。
“此生唯願,守護未央。”少女的聲音褪去了稚嫩,平淡的話語裏是不容置喙的堅決。就是那樣一個純粹的願望,談不上什麼誓言。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大概,就是她活下去的意義吧。
人生在世,百年苦短,總要給自己一些理由,無論如何,活下去。
想到這些的時候,在城中走着走着的慕容汐,再次失神了。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市集上一片熱鬧繁華之聲,好不熱鬧。
她為了不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身不由己間竟然來到了許多擺攤的面前,人流才漸漸疏散開來。
左邊,是一個光着膀子的農夫在殺魚,刺啦一下就乾淨利索地剖開了魚肚,鮮血淋了一地。她側身躲了一下。
右邊,一個大媽拿着把蔥和蒜直在她面前晃悠。她微微別過了眼。
慕容汐向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可偏偏此處市集,人來人往,烏煙瘴氣。她氣質出塵的身影在這裏顯得分外鶴立雞群,引人注目。
這自然是不應該的。
但若此時施展輕功離去,大概就不只是引人注目那麼簡單了。
一向對什麼都無甚在意的她,在看到前方一個挑起的布簾,在昏暗的市井裏投入的一絲潔白的微亮的時候,竟也有了些釋然感覺。
西方的晚霞紅透了半邊天,像是有人在天庭里放了一把火,這把火肆意綿延地燃燒着,彷彿也能感覺到那灼熱的溫度。而他就站在如火似荼的晚霞下,似以這漫天霞光為衣,以青天泠泠作冠,是那樣恰到好處的微微笑着,劍眉星目和那日裏絲毫不差。
彷彿就是那一天見面之後,便又在這裏重新遇到了他,他搖着一把白羽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
這些天,她是有想過會再次遇見他,為此她還特意去了一趟賞花樓,然而那一間廂房和其他的沒什麼兩樣,完全不似那日的高貴奢華。好像沒有了那個人,周圍了一切都黯淡了。慕容汐不止一次地推斷着他的身份:是京城裏的風流王爺?是大戶人家的閑散公子?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還是隱藏身份的殺手?
但無論怎樣假設,也不能從那天的隻言片語和對他的驚鴻一瞥里得出確定的結論,而那一抹華麗的藍袂總在她的腦海里翩飛。
他原來是個神棍。
身後的八卦陣在落日晚風裏徐徐飄揚,迎合著他略顯誇張的莫測笑意,像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雖然未央宮世代修習星辰秘術,但那也是得到了皇室的特赦才沿襲下來的。早在炎朝開國軒轅帝時,便下令剿滅大大小小几個秘術教派,壟斷了星辰秘術,並專設欽天監位以造福皇室。除了欽天監和未央宮以及他們的徒弟們,其他一切民間的秘術占卜均是犯法。
但是有需求就有存在,於是便專門出現了以算卦測字謀生的行業,他們多半是巧舌如簧,說的玄乎其玄,賺點小錢。朝廷見他們煽動不出什麼謀反逆天的浪,便隨他們去了。久而久之,人們便稱呼他們為“神棍”。
慕容汐片刻都沒有停留。
“呀,慢着。”他卻出聲挽留,好看的眉毛生動地挑了挑。
慕容汐的腳步定格在那裏。沒有轉頭去看他,沉默了半晌。
“茫茫人海中,我和公子竟然能再度相逢,實乃緣分啊!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知道公子可否賞光,讓在下測測這天意?”他踱至她面前,輕搖着扇子發出一陣一陣的寒意。
“沒錢。”慕容汐乾淨利落地拒絕。
“沒關係。既然有緣,怎麼能談錢那個俗字。”他繼續孜孜不倦地誘惑着。
“那好。”慕容汐倒想看他能耍什麼花樣。
“兄弟幾人?”
“府上共有三位千金,包括公子你。”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見男裝被識破,慕容汐轉向了他,眸色漸冷。
“所住何處?”
蘇子易眨了眨他那雙好看的藍眼睛,湊到她面前,聲音好聽而魅惑:“府上可是遠在天子腳下,青城山前,未央宮內?”
寒光一閃,下一瞬雪淵劍已經抵在了蘇子易的脖子上,而他依舊不緊不慢的搖着扇子。卦布一擋,周圍依舊人聲鼎沸,並沒有人在意這邊的劍拔弩張。
“從何得知。”慕容汐語氣瞬間如隆冬寒冰,隱隱有殺氣。
“不開口猜你姓,在下是算出來的呀。”蘇子易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彈了彈雪淵,狀若害怕,“二宮主有話好好說,可千萬不要傷了和氣呀!”
“你的身份。”
“在下蘇子易,是走南跑北的商人。這些年,也有了些眼力勁兒,二宮主京城口音,舉手投足間氣場無敵,宮主還隨身帶着名劍雪淵,音容笑貌也皆是冷冷的,和傳聞中的一模一樣。所以就半是猜測半是試探地說出來了。看來讓在下說中了。”
慕容汐收起了雪淵,表情看不出來相信與否。
只見蘇子易突然之間換了嚴肅正經的表情,又湊着她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說道:“在下知道二宮主前來是為了調查慕家滅門之事,碰巧在下略知一二。”
慕容汐轉眼看去。
蘇子易依舊笑的人畜無害,面上難掩無事獻殷勤的精明。他抬頭張望了四周,“這裏人多耳雜,不如二宮主去寒舍一坐如何?就在附近。”
“可。”慕容汐點頭。她並非真的相信蘇子易的一番說辭,只是她自負武功蓋世,有恃無恐。
“爽快!”蘇子易漂亮的藍眸一亮,整個人頓時神采飛揚,急急忙忙地去收拾行當。
看着他手忙腳亂毫無章法地收起卦攤,慕容汐如有所思地開口:“等我?”
“是啊。在下想這街口鬧市的,宮主定會來,便日日在這裏擺攤算卦,卻又算不靈光,就快要被人轟走了……”
慕容汐微微揚了揚嘴角。
蘇子易此時正好收了卦攤向她看來,只見落日餘暉下,女子白衣烏髮,窈窕地立在一片嘈雜混亂的市井混沌之中,光彩奪目,一笑傾城。
慕容汐隨着蘇子易穿梭在鬧市之中,那一襲藍衣飛揚的行雲流水,竟不一會兒便脫困而出,耳畔有熟悉的伶音傳來: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慕容汐側首望去,正好蘇子易也駐足撫扇,笑意吟吟地把她望着。清澈藍眸宛如融化的高山雪水。
如此恰到好處,彷彿從戲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