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見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那是一個少年人的聲音。
白尹是看不見那人的容貌的,但是不知為何,第一次聽到那個人的聲音,白尹的腦海中,卻愕然冒出了這句詩來。
然而……他想是歸這樣想。但是最後自己怎麼教訓這個不知尊敬師長的小子來着?
哦。對了。
白尹聽了那話,當下將自己修長的手指在自己那柄唐刀上叮叮噹噹一陣輕彈。接着手腕一翻,抽出那刀身準確無誤地抽到那少年臉上去!
一聲響亮的啪聲過後。
他慢慢開口:
“你姓聞人,聽年齡也不過十二三歲,想來就是我的新弟子。我這一下,就是教育你……”
尊師重道四個字還未從白尹口中說出,對方卻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白尹給他哭的都懵了,說好北冥國的小太子君子謙謙,前途無量的!怎麼這麼一下就哭了哪!
“那個……”
“你……你你你居然打我臉!”哭聲聽上去極為委屈,直哭地白尹這種聽不了哭聲的人一陣無語。
“……”
於是場面亂了。
白尹陪着小心地問道:“你是聞人夏?”
少年似乎哭的更加凄慘,不回答他,聽腳步聲,卻是扭頭向著別的方向跑了過去!還邊哭邊跑:“阿夏……嗯……阿夏你師父好可怕,你看他打我臉!嚴不嚴重!”
話音剛落,一道極明朗的,跟剛才那人聲線頗相仿的聲音應聲回道:“小皇叔!你又惹人家啦!”
少年頗不服氣:“嗯……逗逗他增進感情還不行!”
“啊!你以為白尹師傅是誰啊!不能隨便惹!現在知道厲害了吧……專打你這張騷包臉!”
“哈!死阿夏,你這是什麼話。小爺如今就剩下臉高人一等!不護臉護什麼!”
“……”
白尹聽着耳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兀自爭吵不休,卻是莫名覺得一陣頭大,嗯……等等這兩個人聲音真的好像。只是若後來的那個孩子叫做聞人夏的話,那剛開始的那個人又叫做什麼呢?
“哈?我叫聞人司!司命的司!喂,小瞎子,你認字么!”
白尹聽了這話,臉上忍不住一抽,手又沒忍住,又一刀子抽他臉上。
“嗚!阿夏,你看他打開沒完啦!哼!臭瞎子,走着瞧,小爺定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呵……”白尹那張自小不愛起波瀾的臉,一天之內再次發生波動。
嘴角扯了一絲關懷傻子的冷笑。
當白尹從他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的時候,也就離聞人夏從房間裏出來不遠了,已經是半夜,大雪落定。
聞人夏從毓慶宮的正殿裏走了出來。
門外的人卻保持着他進去時的姿勢,絲毫未動,彷彿是被下了什麼巫術一樣:
個個身上雖然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卻不曾有一個人敢拂下。
聞人夏臉色微微地有點蒼白,也不知道是沒有力氣了,還是發火發完了,他出來的時候眼神微微有點迷離,似乎是有點看不清這再次被雪花覆沒的世界一樣。
他的目光在在場地每一個人的臉上滾過。最後落在了白尹的臉上,微微開口,聲音卻意外地沙啞:“給他,找個御醫來。”
白尹微微抬起自己落滿雪花的睫毛,臉上的肌肉也不知是凍僵了還是怎麼的,竟是一句話也沒給聞人夏,只是彷彿一隻被指揮的木頭人一樣,直接邁過聞人夏的身旁,臉色冷清。
阿蓮一直守在門口,如今見白尹得了聞人夏的旨意能進去了,也似才回過神來一樣,抖抖身上的冰雪跟了進去。
門外是鋪天蓋地的雪。
門內卻是斑駁交錯的血。
用狼藉這個詞來形容室內的情況在合適不過了。
一進門,白尹就一腳踩到了腳下的一個硬東西。低頭一看,那是聞人夏腰帶上裝飾用的龍頭,不過現在已經四分五裂。
血腥味在房間裏翻騰,阿蓮未裹過的大腳,踩過一地的碎片,向著床的地方跑,床上沒人,床褥都是整齊的。血肉模糊的身體,隨意地癱在地上,彷彿一大團被染紅的白布。
燕宛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勢,頭髮,還是墨色的烏黑,只不過,卻像是被人從頭頂澆灌了一頭的墨汁一樣,流地到處都是。
看到這一幕,阿蓮那一向直勾勾的眼神再次有了一絲動蕩。她第一時間向著那具支離破碎的身體跑去。
然而還不等她來到那身子之前,白尹的身影,卻是先將那人從堆滿碎瓷片的地上,打橫抱起,大踏步向著門外的冰天雪地走去。
“站住!”女子斬釘截鐵的聲音忽的在身後響起。
白尹似乎是聽到女子命令一般的口氣,身體有那麼一瞬間的停頓,但是馬上,他卻不再關心這件事,因為他懷裏抱着的這個,更加需要他顧及。
冬雪寒室內,那身材纖長的女子,睜着她的那雙大眼睛,久久地凝視着白尹的背影。
直到他在視野的盡頭消失,女子才彷彿是要脫掉全身的力氣一樣,慢慢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太醫院地處紫禁城南三所附近,離的毓慶宮並不很遠。
大約是今天剛有皇子死了的原因,又有同僚死於非命,所以人人都保持着很沉默的樣子,煎藥的煎藥,忙着給各宮受了驚嚇的主子們出診的出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院使劉青守剛打坤寧宮回來,囑咐了人給皇後送了一大瓶子的泡了白曼陀羅花的跌打酒,囑咐跟來的嬤嬤每天給皇后仔細敷上,嬤嬤也極千恩萬謝這位年紀雖只過而立,但卻已經身居北冥國太醫之首的男子,不住點頭稱是,捏着小碎步去了。
劉青守這裏剛略略鬆了口氣,計劃着交代院裏給自己打下手的醫士給那死去的同僚的家裏報個信什麼的,那邊白尹抱着個血人,一腳踏進了門來。
劉青守跟白尹是認識的,說起來白尹到還是太醫院的常客,據說可能是因為眼睛是換的,所以要不定時檢查下。
總之劉青守一眼認出了白尹之後,二話沒說,改叫那醫士給他系了件白褂,親自下手。
劉青守在拿着個小鑷子給燕宛的臉上和身上揀小瓷片,一邊嘟嘟囔囔地吩咐一邊的人。
“身上鞭傷共……五十八道,口子大點的就給縫上,輕的叫人給擦點葯。右臂小臂四處骨折,左臂小臂一處,左腿脛骨微裂,肋骨兩處,索性沒傷着內臟,攏共八處,着人將石膏打全了……有碎片的地方再用鑷子撐大了,用酒水洗洗……能夾出來的就這些,還有就是……”
劉青守頓挫一下,沖那醫士擺擺手:“叫范郢出來。”
那醫士咦了一聲,竟是以為自己聽的錯了。
其實白尹對這個叫范郢的也是有所耳聞:
據說他范郢的父親是太醫院的上任院使,他范郢正是承了祖上的光,才被選進宮的一位。
只是說是在太醫院供職,卻也只掛個虛銜,不給任何中娘娘看診,只管窩在太醫院謄抄古籍,算個七品的吏目,與那醫士雖是同級,但是卻沒有給御醫打下手的份兒,技術如何,實在不知。
那醫士疑慮雖疑慮,但也不敢違抗劉青守的意思,於是去隔壁的一個房間喊那范郢。
果然,那醫士剛進了那屋子,一道極調皮的聲音從抄書的屋子裏傳了出來,直喊地劉青守眼皮子跳啊跳啊跳。
“嘿呦……青大爺,又有事找我?斷然不是什麼好事!”
話音剛落,隔間屋子裏搶出了一個長相特別明朗,而且嘴角老勾着一絲玩味地痞笑的年輕人。端得是個:桃花眼兒靚郎君,探花使者清秀眉的風流人物!
他身上穿了件極普通的吏目服,一看級別就不高,且又渾身上下的沒正型的樣子,根本是個紈絝樣。他一出來就瞧見了白尹,一雙桃花眼睛立刻放光,語氣跟和劉青守說話截然不同,立刻變得八爪章魚一樣向他那裏蹭,臉上都要笑出朵花來:“呦!白大人又來了,卻是有什麼不痛快的,只管痛快說!”
白尹本來就鐵青着臉,又被沾了渾身血,懶得說話,范郢這小子一下子出來跟他說了這麼多,竟是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點啥,只得看着范郢一步三蹦高地向自己跑來。
結果范郢還不等湊到白尹眼前,就給劉青守一把抓住了後頸衣裳,一下拽了回來。
劉青守臉色一本正經:“不痛快的人在這裏,你瞎跑什麼!”
“哈!這是誰……”范郢仔細瞅了燕宛幾眼卻也認出了是誰來,只是略一停步看看燕宛身上的傷口,卻忍不住微微搖頭,臉上調皮的樣子變得微微有點凝重,“嘖嘖嘖……這折騰法也太……”
劉青守在一旁冷笑一聲:“閉嘴。”
范郢乖覺,忙堵了嘴巴,沖劉青守又調皮笑笑,對着劉青守眨眨眼:“青哥兒你是好人,當我這張賤嘴沒說話好不。”
劉青守冷笑一聲,搖頭道:“那還要多謝你范大能耐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這樣仁之才好多做幾回好人。”
范郢嘿嘿一笑,竟是厚臉皮地不見尷尬,乾咳一聲轉開話題道:“無妨無妨,那我就多辛苦幾次,仁之兄叫我出來卻又是為何事?”
劉青守微微指了指床上的燕宛,端得一本正經地說道:“聽說你范大能耐常愛私底下給那身在煙花之地的姑娘小倌們出診,對於研究情事所遺留下來的特殊傷痕,頗有……”
劉青守一句話沒完,那裏范郢跟一隻炸毛的貓一樣,瞪眼叫道:“哈!又讓我下手!我給人家上我的寶貝藥膏可是收錢的,大價錢!這小子都死了半截了,還是宮裏的,能給錢么!”
“有。”
話音剛落一直站在身後的白尹突然慢吞吞地開口,氣場逼人,繞是范郢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感覺背後一陣陣地發涼。
回頭一看,白尹的手已經搭上了他唐刀上的刀柄,眼神冷清。吐沙子般地吐了一句話出來:“給你一刀要不要?”
范郢立刻老實,委委屈屈地從自己的藥箱裏扒拉着給燕宛上藥。
劉青守趁着范郢給燕宛私處上藥,慢慢起身,沖白尹打了個手勢,喊白尹借步說話。
白尹也不覺得突兀,只隨劉青守走出了門去,劉青守一直將他引出了大門,四下看了一圈確定沒什麼人,這才慢慢低聲道:“大人着下官去查的病症,下官已經看過了,燕宛先生眼睛上的毛病,並不是天生,而是……”
白尹聞言眉頭一跳,卻是極力忍着,要聽劉青守把話說完,那知劉青守一句話沒說完,距離他二人不過十步之隔的地方,卻是冒出了一個聲音來。
那聲音說來卻是低沉沉地,有點悶悶不樂地,但是引人注意的是,每一個字的末尾又微微帶點撩人的勾。
“說什麼呢?”
兩人乖覺,立刻噤聲,一起抬頭。
一道高挑的身影在雪花初停的宮街中,隱隱約約。
待那人走的更近了,卻是身上裹了件看上去極暖和的貂皮斗篷,頭上戴的帽子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了一角線條極剛硬,又不失流暢漂亮的下巴來。
風吹動他身上的那件斗篷,仔細端詳他的腰間,卻是隱隱能瞧見那人獨特的雁翎刀刀柄。
常人看刀便知:
來者,執金吾左丞。
孫大聖,孫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