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五點鐘,陸拓在辦公室接到秀賢的電話。

“今天晚上有空嗎?”她主動問他。

“你想幾點見面?”他回答。

“十點可以嗎?”

“十點?”

“太晚了?”

他沉默兩秒,然後說:“對我來說,不會。”

她笑了笑。“林森北路一百三十巷有一間叫做Rain的pub,十點鐘我們在那裏見面。”

“好。”

她掛了電話。

陸拓沉思片刻,五秒鐘后,他才關掉手機。

這問pub雖然在巷子裏,但還不算難找。

好不容易在附近找到停車位,十點整,陸拓走進Rain,很快的找到坐在吧枱前的秀賢。

Pub的燈光很暗,他走到她身邊,黑暗中的她,看起來很特別。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她對他笑,這麼問他。

“你今天晚上畫了妝。”

“對。”她笑。“到這種地方,素顏很奇怪。”

“你的打扮也很特別?”

“怎麼個特別法?”

他笑了笑。“特別誘人。”

“因為穿低胸裝的關係嗎?”

“雖然穿低胸裝,但是看起來很複雜。”

她笑一聲。“因為我穿了馬甲,事實上,我穿了很多件衣服。”

他在她身邊坐下。

燈影投射在她臉上,她像湖水一樣的眼睛,今夜閃爍着特別迷人、野性的光芒,令他迷惑。

“有時候我覺得,女孩子的衣服很神奇,”他的嗓音微微低啞。“組合起來可以有上千種的變化。”

秀賢舉杯喝了一口酒。“對,這就是做女生的快樂,但有的時候卻是一種煩惱,因為衣服太多,好像怎麼買都不夠,所以說,女人的衣櫃永遠缺少一件衣服。”

他微笑,問她:“你喝什麼酒?”

“調酒,我不喝純酒。”她問他:“你呢?今夜想喝什麼?”

他想了想,然後說:“我也來一杯調酒好了。”

她笑了笑,忽然站起來,繞過他身後竟然走進吧枱。“那麼就來一杯單純乾淨,但是辣口的酒。”她笑着,拿起調酒杯放入冰塊,然後拿起一瓶威士忌打開瓶蓋,動作嫻熟地把酒倒進量酒杯里。

他驚訝,目不轉睛,看到她在攪拌杯裏面再加入苦艾酒,接着以嫻熟的技巧攪拌后滴入不知名液體,然後倒入雞尾酒杯中,最後再加上一顆櫻桃。

“你的‘曼哈頓’。”

“你會調酒?”他以驚嘆的聲調問她。

“這只是最簡單的基酒。”她笑着說:“下一次,我再調口味更複雜,口感更深層的調酒給你。”

他看了她三秒鐘,之後端起酒杯,淺啜一口。

“怎麼樣?”她站在吧枱內問他。

他悶哼一聲。“你在這間酒吧做paittime?”低笑着問。

“也可以這麼說,”秀賢微笑,從吧枱里繞出來。“因為我常到這裏,跟老闆很熟,客人多的時候我會幫他。”

“你不是在這裏學怎麼調酒的?”

她坐回他身邊,故意笑得很狡檜。“我在美國念大學的時候,在酒吧打工,那時候我跟吧枱的師傅混得很熟,因為有這樣的機會,再加上有心,所以可以偷學到他調酒的技巧。我想,當時他可能也知道我的目的,不過可能是因為看我長得太可愛的緣故,所以他就睜隻眼閉隻眼,結果我就這樣把師傅的拿手絕活,全都學會了。”

他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沉。

因為這樣可愛的笑容,不曾在她臉上出現過……

奇怪的是,儘管這樣的笑容純真可愛,跟以前有所不同,也一樣令他心動。

“你還沒告訴我,我調的酒喝起來怎麼樣?”托着腮幫子,秀賢橫過身把臉湊到他面前,笑着問他。

“味道很辣。”他看着她,低嗄地形容。

“你喜歡嗎?”她也壓低聲,故意低柔地這麼問他。

他低笑。“美酒就像女人,是溫柔的陷阱,男人,不可能不喜歡。”

她看着他,慢慢收起可愛的笑容,表情漸漸變得成熟起來……

但是再成熟,在她的臉上也看不到滄桑,只有漂亮與聰慧。

“我好像還沒有幫你拍照?”她突然這麼對他說。

“拍照?”

“專訪要用的照片。”

“你還會拍照?”他笑。

她縮回身體,端坐側視他,然後問他:“在酒吧牆上看到什麼了嗎?”

陸拓轉頭,慢慢環視店裏一圈。

牆上掛了一排的人物攝像,但是攝影后的照片,用特殊手法處理過,照片上的人物呈現紅、黃、藍、綠等等效果,很時街、很現代。

“這些全都是我的作品。偶爾也有客人要求酒吧老闆,說花多少錢都沒關係,一定要買下來。”

他笑,笑而不語,很有男人味。

“這樣,你相信我會拍照了嗎?”她別開眼,問他。

他還是笑。“也想把我拍成各種‘顏色’的人物?”

“這些顏色不是攝影的結果,是后制的效果。”

“后制?”

“照片拍好后洗成黑白照片,在加框的時候再做手工,利用彩色玻璃紙和雙層玻璃片,善用手工技巧,就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

他不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你怎麼了?”她問。

過了半晌,他回答:“你讓我驚嘆。”

聽到這句話,她笑了。“現在已經是初春,截稿之前再拍照好了。那個時候是冬天,冬天的男人穿西裝看起來比較穩重,有不一樣的味道。”

他沒有回答,表情顯得深沉。

“下個禮拜同樣的時間,我們還是約在這裏見面。”她對他說。

“今晚呢?今晚就這樣結束?”他低嗄地問她。

“你想就這樣結束嗎?”她反問他。

他笑了笑。

“為什麼不說話?”

“因為我不想說違心之論,又怕說真心話,會越陷越深。”

她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對他說:“那就什麼都不要說,再喝一杯吧!”

午夜,他把車子留在酒吧附近,坐計程車送秀賢回家。

“明天我打電話給你。”她下車前,他對她說。

“好。”她對他笑,然後開門下車。

走進公寓之前,她回眸看他一眼,他坐在車子裏,等着她走進公寓。

秀賢回頭,臉上的笑容消失。

陸拓當然沒有看到,她轉頭后的另一張臉──

沒有了笑容,她美麗的臉龐看起來只有冰冷。

秀芸跟沈竹芳約好晚上要見面,所以今天一早上班,她就把稿件交出去,直接寄到主編的信箱。

“張秀芸,你過來一下。”主編透過分機叫人。

“噢,好。”放下電話后,秀芸小跑步到主編的辦公室報到。

“這篇文章是你寫的嗎?”看到秀芸進門,主編立刻拿出兩張打印紙,遞到秀芸面前。

秀芸看了一眼打印紙的內容。“嗯,是啊,這是我寫的文章。”

“你是美食線的記者,為什麼會寫書評?”主編問她。

“因為……”支吾了幾聲,秀芸才想到怎麼回答:“因為我對寫書評還滿有興趣的,所以就叫文珍讓我幫她寫這個月的書評。”

“這是文珍的工作,她怎麼可以讓你來寫?”

“是我拜託她的!”秀芸趕緊說:“本來文珍也不肯,因為我拜託她很久了,她不妤意思嘛,所以才答應讓我寫的。”她小心翼翌《地,陪笑着回話。

“可是我們雜誌的書香專欄主要是做書籍推薦,應該寫一些輕鬆的內容,你為什麼要寫這麼尖銳苛薄的書評?”

“尖銳苛薄?有嗎?”秀芸瞪大眼睛。“我覺得報導的內容很公正啊!我是訪問過很多讀者,才決定這麼寫的,這裏面完全沒有我個人的評語喔!”

主編撇撇嘴,嘆口氣。“你訪問過作者本人嗎?她對於你採訪到的讀者觀感,有沒有什麼解釋?”

秀芸移開視線。“作者本人……是沒有採訪到啦!不過我有打電話給對方出版社雜誌部的總編輯,這個人他算是出版界的前輩了吧?他告訴我,他的看法也跟讀者一致。”

“你是說李鐵城?”

“嗯,對啊!”秀芸是透過沈竹芳,故意訪問到李鐵城的。

主編眯起眼問:“那你為什麼不把總編輯的名字寫進去?”有了興趣。

“這樣不太方便吧?他們是同一個出版公司的人,我覺得不要寫得那麼明白比較好。”

主編瞪了她一眼,然後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我知道了,你先出去,這篇文章我會再看一遍。”

“噢,是。”秀芸趕緊站起來離開主編辦公室。

“主編找你進去做什麼?該不會是問你,幫我代寫文章的事情吧?”文珍看她從主編辦公室走出來,立刻跑過來關切,表情很緊張。

“沒有啦!在報社和雜誌社代寫文章很普通啊,反正誰有空就誰寫嘛!主編又沒有規定,書香專欄一定要由你來執筆啊!”秀芸趕緊安撫她。

“話是沒錯,可是主編做事情很小心,她本來就不太喜歡我們隨便調換工作。”文珍擔心地瞪秀芸一眼。“早就跟你說過不要這樣,你偏不聽──”

“好了啦!”秀芸挽住文珍,笑咪咪地哄她:“中午請你吃飯好了,你要吃什麼?自助餐還是路邊攤?我都可以請客喔!”

“自助餐?巷口那一家啊?”文珍嫌惡地撇撇嘴。“拜託,我每天吃自助餐,早就吃膩了!”

“唉喲,你這個丫頭怎麼這麼嬌貴啊?人家我還不是每天吃那一家的自助餐!那好吧,今天中午請你去吃路邊攤好了,怎麼樣?”

“什麼路邊攤啊?你不是很喜歡吃義大利面嗎?怎麼不請我吃義大利面?”

秀芸皺起眉頭。“因為快月底了,現在我哪有錢啊?下次再請你吃義大面嘛,這樣好了吧?”秀芸哄她。

文珍噘着嘴,勉強同意:“好啦!”

秀芸笑咪咪地把文珍拉走,免得她還有意見。

晚上在飯店碰面的時候,沈竹芳一見面就從紙袋裏拿出手提包來,推到秀芸面前。

“喏,這是你要的東西。”沈竹芳說。

秀芸眨眨眼,看清楚是名牌手提包,馬上笑開臉。

“哇,這個牌子很貴,一手的要好幾萬塊耶!而且你保養得很好嘛!這個還像新的一樣,你真的捨得賣給我嗎?”她趕緊拿起包包左看右看,愛不釋手,還不忘“提醒”沈竹芳:“不過價錢千萬不能太高,最好不要超過我的四根指頭喔!”

沈竹芳撇嘴悄悄瞪她一眼,然後笑了笑。“只用過兩次而已,你喜歡就送給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麼賣不賣的話了。”

聽到沈竹芳這麼說,秀芸樂不可支。“真的嗎?你是說真的──你真的要把這麼貴的手提包送給我?”她樂得嘴巴張開,都閉不起來了。

“嗯,”沈竹芳端起茶,優雅地輕啜一口。“是啊,因為這樣的手提包我的衣帽間裏面實在太多,早就塞不下了,所以你把它拿走反而是幫我的忙。”

秀芸一聽,眼睛都亮了。“那好、那好啊!以後你的衣帽間裏塞不下的東西,全部、全部都交給我好了!”

聽到秀芸這麼說,沈竹芳的笑容瞬間消失。她撇撇嘴,盡量掩藏“受不了”的表情。

“對了,那件事,你辦得怎麼樣了?”調整心情后,沈竹芳試探地問。

秀芸想了一會兒,才意會沈竹芳指的是哪件事。“噢,那篇文章,今天早上我已經交給我們主編了!”

“真的嗎?”沈竹芳露出笑容。“你寫了什麼內容?”

“你想知道嗎?”秀芸從皮包里拿出打印稿。“你自己看吧!”她笑嘻嘻地把稿子交給沈竹芳。

沈竹芳迫不及待地接過稿子,細讀一遍。

“怎麼樣?我的文章寫得怎麼樣?有趣又刺激吧?”

“很好,內容很真實。”

“對呀!”秀芸哼笑。“今天我們主編還問我:‘有沒有採訪過作者本人呀?’”她怪腔怪調地模彷主編聲調。

“那你怎麼說?”

“我拿李鐵城來壓她啊!”秀芸得意地笑。“還好我早就料到會被刁難,所以先叫你幫我介紹那個姓李的老頭子。”

沈竹芳嗤一聲笑出來。“你只在電話里採訪過他,怎麼知道他是老頭子?”

“聽聲音就知道啦!男人一過四十歲聲音就變得不一樣,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猜他大概都有四十五歲了!”

沈竹芳撇撇嘴,不置可否。“那也不算老頭子啊!”

“唉喲,跟我們還青春嬌嫩的年紀比起來,他真的很老了嘛!”

“說得也對。”沈竹芳笑。

“如果主編沒有為難我的話,下個禮拜雜誌出刊,市面上就可以看到了。”

“到時候我一定要一口氣買三十本。”沈竹芳說。

“為什麼要買這麼多?”秀芸瞪大眼睛問。

“因為你的文筆好,我要把雜誌送給所有我認識的親朋好友,跟他們炫耀我有一個這麼優秀的朋友啊!”

“喔,”秀芸眉開眼笑。“真、真的嗎?”

“當然!”沈竹芳說:“以後你還要幫我。”

“當然好啊!”秀芸趕緊點頭。“我們是朋友,我不幫你還能幫誰?”

沈竹芳咧開嘴笑。“這餐我請客。”

“噢,那多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們是好朋友嘛!”

兩人相視而笑。

她們彼此都明白,在人與人都疏離冷漠的都市裏,能做得成“好朋友”,當然得有實質的利益。

周五晚上八點,孫致遠準時到達俱樂部,他走進包廂的時候,沈廣源已經在裏面等他。

“你很準時,沒有遲到。”沈廣源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站起來迎接孫致遠。

“這是當然的,”孫致遠不以為意,笑咪咪地在沈廣源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跟沈董見面,怎麼能遲到呢?”

沈廣源咧開嘴,皮笑肉不笑。“既然你還記得,我說過暫時不要見面這句話,那麼我就長話短說──聽說,你有意要賣掉你的公司?”他直接切入正題。

孫致遠挑起眉。“這個,目前只是有這個意思而已,沈董是從哪裏聽來的?”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我現在知道已經是太遲了!”沈廣源沉下臉,口氣嚴厲。

孫致遠撇撇嘴。“其實還沒有這個決定──”

“怎麼可以擅自決定?!”沈廣源突然大聲喝斥。

孫致遠臉色微變,沒說的話哽在喉頭。

“當初利用過這家公司做什麼事情,現在你竟然要把公司賣了,這樣一來,公司的轉存匯款、帳冊明細你要怎麼處理?難道一併交給新的買主,把我們的秘密也一起賣出去嗎?”

“這、這樣的情況當然不會發生,”孫致遠解釋:“帳冊我會處理,匯存明細可以用其他名目替代,只要交代得過去就可以了──”

“愚蠢!”沈廣源非但不買單,還毫不留情面地痛罵:“你是不是舒服日子過久了,腦筋不用所以變笨了,竟然這麼糊塗!”

孫致遠瞪大眼睛,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你公司里的人呢?!那些人難道是啞巴,不會說話的嗎?”沈廣源握着拳頭似乎氣得想拍桌。

“這些人拿了好處,不會出賣我!”

“那麼你呢?當初你也拿了不少好處!我三令五申叫你幾年內不可以輕舉妄動,現在你還不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了?!”

孫致遠答不上話,索性把臉撇開,低頭不語。

“敢這麼做,我看你一定是瘋了!”沈廣源忍不住再罵一遍。

“我不是瘋,我是被錢逼急了!”孫致遠終於反口辯駁:“要不是缺錢,我怎麼會出此下策?何況我也不一定要賣公司,我可以跟銀行借錢──”

“跟銀行借錢得提供公司財務報表,何況你借的是大錢,想跟銀行舉債聯貸,要經過政務單位撥款,這樣一來每一筆帳目都要審核,跟賣公司的意思是一樣的!你難道不清楚,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可以冒險!我最後一次跟你見面的時候,跟你說了什麼,難道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當、當然沒有,”孫致遠畏畏縮縮地低聲道:“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而且我找的那姓陸的也是你的人,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沈廣源斥責他:“以前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直到我們兩個老死帶進棺材,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孫致遠垂下頭,表情卻不以為然。

“你到底需要多少錢?以前我給你的錢,難道你都花得一乾二淨了?!”

“公司開銷太大,我又有幾筆投資收不回來,所以就……”

“好了!”沈廣源沉下臉。“把數字說出來,以後這家公司就跟你沒有關係了!”

孫致遠挑起眉。“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叫你說,你就說!”

孫致遠咽了一口口水。“大概,最少也要五億……”

“五億?!”沈廣源冷哼一聲。

“這還只是小數字,”孫致遠挺起胸,硬着頭皮把話說完。“事實上,我需要十億的資金才夠周轉。”

沈廣源冷冷地瞪着他。

孫致遠被看得不自在,一聲都不敢吭。

沈廣源站起來。

“你、你要離開了?”孫致遠也跟着站起來。

“三天後我的助理會跟你聯絡,到時候文件會一起準備好,這幾天你給我安安分分的等在家裏,誰都不能見面!”

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孫致遠愣住了。

沈廣源不給他時間回神,很快就離開包廂。

如果可以不必見面,沈廣源永遠都不會再見孫致遠這號人物──

但現在他還待在台灣,還不到退休的時候,只要不離開這個是非圈,就不能不處理孫致遠的事!

沈廣源很清楚,任何一點小錯,都有令他身敗名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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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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