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守株
臨硯有好多年沒喝過這麼粗劣的茶水了。
這間茶鋪也簡陋得很,桌椅吱呀作響,茅草棚四面穿風。想來也是,剛出場時的“主角”囊中羞澀,也就能走進這麼一家茶鋪叫碗茶喝了。
連臨硯也不知道,他要等的主角,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穿進的這方仙俠遊戲的世界,可由玩家自行設定主角,選擇相貌、性格、天賦、善惡……甚至主角的名字,他都還不知道。
他只有在這裏等。這間茶鋪,就是主角第一幕現身時的場景。
門帘掀起,臨硯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面龐黧黑的擔夫正放下擔子,不像他要等的人。
天色將晚,主角還在曠野里跋涉么?
這兒離繁華鼎盛的宣城不算太遠,還是個毛頭小子的主角,正懷揣着為數不多的銀錢,還有一腔少年人的壯志雄心,準備去宣城碰一碰運氣,投進哪家大派門下,開啟求道之路。
走到這茶鋪時剛巧口渴難耐,就進來叫了一碗茶,由此引發了一段奇緣……
臨硯喝了口茶,笑了一笑。
沒來由的,他想起了穿越前看過的武俠,戚少商在旗亭酒肆一遇顧惜朝,王小石在武昌街頭擁擠的人群里一眼就瞧見了白愁飛……往後一切都緣起於此,他們人生的際遇也為之改變。可惜后兩者都不是什麼好人,當然,他自己也不是。
主角遇上他,絕非幸事,不過那也由不得主角了。
擔夫吃了茶,重新挑起擔子走了。茶鋪里又只剩下臨硯這唯一的客人。
小二一邊抹桌子,一邊頻頻拿眼瞟他。這麼荒涼的地方,這麼冷清的茶鋪,時辰又不早了,多半不會再有什麼來客。小二大約也想早點閉門打烊。
臨硯隨手在桌上擱了一塊碎銀,淡淡道:“再續一碗,餘下的是賞你的。”
一塊碎銀夠買好幾十碗茶了,小二連忙過來,把銀子揣進懷裏,替他添了茶,亂瞟的眼睛頓時規矩多了。
新添的茶水味道更淡了,臨硯仍是不緊不慢地啜着。
他好像很是貪戀這茶鋪附近的郊野□□,又好像還在不死心地等着失了約的佳人——他相貌文弱,衣着素凈,一舉一動更是從容閑雅,比一個浸潤了十幾年書香的書生還更像一個書生。
身為魔教天絕教的左護法,他甚少在魔域幽州以外的地方露面,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數。這副與人無害的溫文模樣,就是他原本的樣子,不過說出去,只怕也沒幾個人會相信。
天很快就要黑透了,臨硯打算再等一刻就走。
“主角”是一定會來的,就在今年這個月的中旬。不是今天,明天也至,他多等等就是了。
“小二,來碗茶。”
傍晚的陽光漸漸發灰,即將連最後一縷都要消逝了。就在這時,有人撩起帘子,走了進來,一來就叫了碗茶,語聲清澈、歡快,像一股流動的泉水,充滿着少年人的活力。
臨硯抬眼望去。
他忽然感覺這就是他在等的人。
剛來的少年也恰巧在看他,不知為何,那人的視線一與他交匯,神情就變了,似乎吃了一驚。
臨硯也一愣。來人有一副不愧對他聲音的好相貌,英挺飛揚,眸子裏像落了顆星星。
這張臉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好像曾經見過……
“這位少俠,”臨硯朝來人道,“可否在這裏坐下,讓我請你一杯茶?”
少年身背長劍,應該樂意聽這一聲“少俠”的。
“你要請我?”少年也從吃驚中回過神來,坦率一笑,“好,當然好。老實說,我身上只剩十幾文錢,有人請客正是求之不得。”
他在臨硯對面坐了下來,卸了背後的包裹,擱在條凳上。
不消吩咐,小二乖覺地把茶奉了上來。臨硯又要了一碟花生,一碟豆乾。他猜想這少年跋涉久了,不僅口渴,肚子也該餓了。
“在下林墨。”臨硯道,“恕我冒昧相邀,因為你很像我一位好久不見的朋友。”
“是嗎?那還真巧,我也覺得你甚是眼熟!”少年道,“我叫許笑飛,我們此前沒有見過面嗎?”
他從剛才起,就眼也不眨地注視着臨硯。他對臨硯的興趣,好似比臨硯對他的還要濃一些。
這個走向,似乎比原劇情更有趣……
臨硯搖搖頭,端起了茶碗。
“這麼說來你我都是一見如故。既然如此有緣,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干!”許笑飛也爽快。兩隻破瓷碗“當”地相碰,他一仰脖,灌下大半。
“你是讀書人吧?”許笑飛道,“從前遇上讀書人,我都是繞着走的,他們講話文縐縐的,我可一點都聽不懂……不過你卻是個例外,我一見你就覺得相投,你可不要嫌棄我胸無點墨就好。”
“怎麼會。”臨硯道。
花生和豆乾都端上來了,小二還送上了兩雙筷子,臨硯執起其中一雙:“別光顧着說話,我們邊吃邊聊。”
許笑飛沒客氣地吃了起來,臨硯也陪他吃了一塊。
這麼干這麼硬的豆乾,他也很多年沒吃過了。許笑飛看來是真餓了,一連吃了好幾塊。
臨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他穿越的時間點太早,穿了幾十年才等來主角,不知天道給他準備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這就好比抽獎一樣,也不知抽到的是天賦異稟的奇才,還是悟性欠佳的庸才,是純良溫厚之輩,還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
心裏轉動着念頭,他臉上的笑意,又溫和了幾分。
不管什麼樣的,都是敵非友。要麼為了除魔衛道,要麼為了霸臨天下,最終都會與他和教主刀兵相見。眼下先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入夜了,小二也不點蠟燭,好在還能就着月色清輝。今晚月明星稀,是個好天氣。
茶喝了一碗,桌上的兩碟小菜快空了。
臨硯已經問出了許笑飛的行程,他的確要去往宣城,準備在那裏尋覓求道機緣。臨硯也就順勢和許笑飛聊了聊宣城周邊的幾大門派,注重劍技的羅浮派、閑雲野鶴的逍遙派、馭使獸群的萬獸谷……反正這些事並非秘密,任何一個有心修仙的人都能打聽到。
兩人正說著話,許笑飛忽然奇怪地“咦”了一聲,轉頭往四周望去:“小二不見了?”
“我剛才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出去了。”臨硯道。
“溜出去了?……鬼鬼祟祟?”
許笑飛還想說什麼,就聽呼啦——
門帘被一股怪風掀起。
黑影一掠而入。門帘下擺還沒落回原處時,一隻手就已扣住了許笑飛的脖子。
赫然是剛剛消失不見的小二。
“讓我走,不然這小子的命就沒了!”小二朝着虛空惡狠狠地放話。
話音未落,一個身披雲紋道袍的青年道人,就從茶鋪門口憑空浮現。十數枚以氣凝成的雪亮小劍,在他周身環繞不休。
“放過無辜之人,我還可以只廢了你的修為,留你一條性命。”道人道。
臨硯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道人是逍遙派的劍修韓樾,也就是將許笑飛引入仙門的人。
這幕戲本來就沒有臨硯的戲份,眼下他也能安安靜靜地做一個觀眾。
他格外留意着許笑飛的反應。被扣住了脖子,許笑飛動都沒敢動,他擱在條凳上的狹長包裹里,卻悄然滑出了一把木劍,顫顫巍巍地浮了起來。
可惜那小二早有察覺,冷哼一聲,木劍就倏然脫力,啪地砸在地上。他同時收緊了手指,許笑飛的臉色陡然蒼白,好像連氣都快喘不上了。
這傢伙的膽子可真不小!臨硯暗想。
不過,還沒拜入門派,就能以心馭劍,這樣的天賦可說極為少有。
“廢了我的修為,留我一條性命?”小二冷笑,“老子的仇人遍地走,一旦沒了修為,就算你不殺我,我也沒幾天好活了。說起來假仁假義,其實不過是借刀殺人,你們這幫正道人士,都是這副狗德性!”
“既然如此,你想如何?”挨了一頓臭罵,韓樾倒沒有動怒,平心靜氣地問道。
“滾出一百裡外,三日內不得追蹤我,我就把這小子放了。”
韓樾聽了,半晌不語。
一時間場中寂靜,都在等着他的答覆。
臨硯倒是很贊同這個以小二身份做掩飾的魔修的話。今天如果換個人,在自己實力佔優之時,說不定二話不說就會動手,不會顧及許笑飛這個人質。殺了人,撣撣衣袖,頂多對着許笑飛的屍體,說上一句“抱歉,我雖救不了你,也替你報了仇”。若是更令人作嘔的,只怕要說“能為除魔衛道而死,你九泉之下想必也高興得很”了吧!
所謂的正道人士,虛偽之輩太多。
不過他知道許笑飛的運氣不錯,韓樾卻是個罕見的真君子。
他雖不喜,也值得尊重。
想了片刻,韓樾道:“好,我答……”話沒說完,他也一怔。
一縷白芒,從魔修的背後飄來……竟是從始終沒有動靜,像是嚇呆了的那個文弱書生袖口飛出的,輕盈無聲,猶如一片羽毛。
一片帶來冷酷殺意的羽毛。
白羽瞬間沒入了魔修的后心。
這是件一次性的高階秘寶,發動之時將封印在內的靈力盡數爆發,威力巨大,卻連普通人都能使用。發出這一擊的臨硯依然如凡人一般,周身沒有半點靈力波動。
“啊……”魔修凄厲慘呼,失控的靈力浩蕩湧出,如滔滔巨浪。瞬間衝垮了茶棚,臨硯和許笑飛也身不由己,被拋上了高空。
一層淡藍色的水波忽然從臨硯身上浮起,護住了他。
饒是如此,重重摔落在地時,他也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