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不相欠
“主子,儷揚差人送來幾句話……”
將桃子送回去的第二日,儷揚便帶着桃子趕往了西戎,臨行前跑了元卿這裏一趟,倒沒有如同之前一樣求見,只是叮囑了門房裏的人幾句話便匆匆啟程了。
“左不過道謝之類的話,不說也罷。”
元卿與靳然對坐着,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棋盤,隨口答道。
清味猶豫了下,才開口道,“除此之外,儷公子還讓轉告雲姑娘一句話:人處廟堂,身不由己。”
元卿捏着棋子的手一頓,“這句話不轉告也罷,你下去吧!”
清味得了指令,如蒙大赦地退下了。
靳然抬眼看了元卿一眼,笑意溫和,“儷揚可不是這麼輕易求人的性子,大抵也是被逼急了……”
“所以呢?”元卿微微抬眸,眼神如鋒刃,“就算真的是無心之舉,結局卻已經擺在那裏了,雲顏不會原諒他,這就是事實。”
靳然不置可否,只輕輕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淡淡開口道,“你又輸了。”
元卿扯着嘴角笑笑,漫不經心地支起上半身,“我從來在這些上面就不在行。”
靳然垂下眼眸,伸手將元卿面前的黑子也悉數裝入棋笥中,才看着正對着棋盤發獃的元卿道,“你心不在這裏,自然要輸。”
元卿回過神來,有些被戳穿的尷尬,已經聽靳然淡淡道,“其實你不必陪我,我的身體已經好了。更重要的是,你欠我的也悉數還清了,不用覺得牽絆。”
元卿神色肅穆了幾秒,方才點點頭道,“救你這一命,就當還你這麼多年的相護之情。”
靳然神色不變,平穩地收起棋盤,擱在一邊,“去吧!有雲顏看着我,你不必擔心。”
元卿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又頓住腳步,半回過頭來,“靳然,既然是以前的牽絆,你也已經決定放下以前了,從前的種種,便都任它去吧!”
說完,元卿便推門而出。
“吱呀”一聲之後,房間內又重新歸於黑暗。
靳然緩緩坐下,起身下榻,打開最下層的抽屜,將棋盤塞了進去,然後掛了鎖。
……
元卿同靳然達成了共識,便打算回大齊,就算蕭琅漸的毒當真解不了,她也不願意再浪費一分一秒在別的事情上面。
可是天不遂人願,當元卿看到院子外面里一圈外一圈的軍隊時,嘴角還是忍不住冷了冷。
靳言,還是不願意放過她的。
當先領兵的人元卿也熟悉的很,換了將軍戎裝確然使那張臉凌然了不少,在元卿眼中卻只變得更加難以入目。
雲顏一臉的不可置信,將元卿護在身後,呵斥道,“雲容!你瘋了不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雲容眉心微微凝了凝,“姐,我奉命而來,別無選擇,你應該支持我。”
“支持你?!”雲顏的銀髮在火光下發抖,這個世界上能讓她如此失態的,也就只有眼前這個唯一的至親了,“支持你背信棄義,去做朝廷的走狗嗎?!你難道不知道當年雲家是怎麼沒的?”
“我知道。”雲容的聲音堪稱冷靜,“可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是的,兩人從來都很清楚。
表面上當年的事情起源於儷家與雲家的恩怨,可是背後真正的推手是苗疆的皇權中心,這也是儷揚那句“人處廟堂,身不由己”的真正含義。
他們兩人曾經發誓,永遠不再與皇家沾染上半點關係。
可是,如今,雲容的行為無疑是在打雲顏耳光。
盛怒之下,雲顏反而冷靜下來了,“那你要做什麼?抓我們回去復命不成?!”
雲容皺眉,“這件事情與你無關。我要帶回去的,只有元卿和靳然兩個反賊而已。”
“怎麼無關?”雲顏輕笑,“你難道不知道嗎?是我救的你口中的反賊,怎麼說也得有一個牽連之罪吧?”
雲容臉色青了青,“你不要胡鬧,這不是小事情。”
“你怕什麼?!你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
旁邊一個副將模樣的人在雲容耳邊說了些什麼,雲容臉色更加暗了暗,很快看着元卿道,“若是你不想看到更多傷亡,便同我回去。你該知道,陛下的怒火誰都承受不了。”
元卿將雲顏拉至自己身後,站到前面,笑得一派安然,“我若是不跟你回去呢?”
雲容這次沒有絲毫的猶豫,“若是元姑娘不配合,便又是一場血流成河。”
元卿冷笑一聲,“你覺得自己夠資格威脅我?不過當了幾日的將軍,便忘了自己姓什麼了不成?!”
雲容眉頭緊鎖,退一步道,“若是元姑娘不願回,便將靳然交給我,能讓我回去交差。如此可好?”
“我拒絕。”
雲容臉色徹底黑了,“元姑娘不會真的覺得自己有能力同御林軍一戰吧?”
“我一向是很不知死活的。”元卿的目光定在一處,聲音更加冷了幾分,道,“你同我相處整整五年,難道還不清楚嗎?”
雲容怔了怔,身形沒動。
倒是軍隊中一個身影默默站了出來,壓得極低的帽檐輕輕掀開,露出一張俊朗的面龐,凌厲複雜的眉眼定定地看着元卿一動不動,“為何你不願回來?”
靳言。
元卿看着軍隊前靜立的少年,即使一身普通的戎裝也已經掩不住他的光芒和凜然的氣質。這個少年,曾經與她度過人生最難熬的五年,卻終究回不去了。
“為何?”靳言還在追問,像從前追問元卿一個弄不懂的問題一般,“為何你寧願選擇曾經害你差點死掉的人,選擇一個沒有能力保護你的人,選擇一個根本記不起來的人,也不肯選擇我?!”
這個問題,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靳言心底,明明他擁有了恍若重生后的她,為何最後,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他不在乎元卿從前是什麼身份,他要這個人,從第一眼見到的時候,他的心底就埋下了這顆種子。
他從來都知道,元卿一開始並不是元卿,她叫顧宛,是他二皇兄相護的朋友,亦或是心上人。
他既羨慕又覺得挫敗,一面覺得自己不及二皇兄優秀而自卑,一面又因為二皇兄也對顧宛求而不得而覺得慶幸。
要是說一開始這還只是一種不清晰的情感的話,後來由祖母領着再次見到剛從修羅場裏出來的她的時候,他想要要她的心思便徹底一覽無餘了。
他甚至暗暗慶幸,她受了那麼大的苦難。
因為她失憶了,他便有了機會。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看着她防備而猶豫地伸手過來,而他一把抓住,滿心歡喜地開口,“你以後就叫元卿,如何?”
她明明是獨屬於他的,明明從來無人可以與他相比。
為何後來一切都變了?!
元卿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堅定走過來的少年,目光同樣複雜,她向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可是於靳言,她無法完全丟下,卻清晰地知道自己更不會回應。
也許就是她的猶豫,才讓眼前的少年一次次地做出錯誤的選擇。
若是一切該有個了斷,是不是當年她沒有被撿回一條命就好了?
“同我回去。”
這句話平穩有力,沒有催促,沒有不耐煩,是一個人用盡了全部耐心和小心翼翼之後說出來的祈求般的話語。
元卿身體微微一震,看着靳言伸出的手,苦澀笑笑,“靳言,你知道我不會。”
“我不知道。”
元卿後退半步,收斂了笑意,“你已經是苗疆的皇帝了,不是當初單純的少年,你該知道。”
靳言捏緊了拳頭,“你說的沒錯,我是苗疆皇帝了,我可以保護你了,可是為什麼你還要離開?”
元卿道,“我不喜歡那些爾虞我詐,不喜歡那些勾心鬥角,不喜歡那封閉的宮牆……最重要的是,我不愛你。”
我不愛你。
我只是把你當弟弟。
我以為你也同我一般,可是你要的卻是我入宮。
所以,我沒辦法繼續妥協。
元卿看着靳言,坦然的目光刺得靳言後退一步,靳言苦澀道,“我可以不逼你入宮……”
“靳言。”
元卿再次低低地喚了聲,靳言嘴角動了動,終於沒再開口。
少年轉過去的臉,讓元卿沒辦法看到對方的表情。
對方緩緩轉身,離元卿一步步遠了,元卿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剛放下一顆心來,一聲大喝響起,“小心!”
元卿抬眸,瞳孔驟縮,一片箭雨朝着眾人的方向射來,而背對着她離開的人,已經走進了軍隊後方。
嘴角牽了牽,元卿抬手的一瞬間卻笑了:這樣從此兵戎相見雖然慘烈了些,總算心中暢快了。
抵擋,躲避,反擊,元卿感受着空氣中漸漸濃密起來的殺氣,覺得心底漸漸有什麼東西活了過來……
一根箭矢擦着元卿的臉頰堪堪而過,帶過一絲血線,下一秒元卿只看到一個身影擋在自己身前跌入了箭雨,她要定睛看去之時,卻眼前一黑,跌入了黑暗……
黑暗中隱隱聽到有人再說,“從此,便兩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