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難堪

第001章難堪

七八月的天氣，天上就像下了火。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曬在常歡歡的眼睛上，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她乾脆就加快手裏的速度，整理完最後幾件內衣，伸着攔腰走到玻璃窗前面，向大街上看去。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大街上卻還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一群二十幾歲的年輕姑娘說說笑笑地從窗前經過。她們身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似乎一點都不懼怕夏日的灼熱。

常歡歡隱約想起，她好像也只有24歲。她下意識地走到試衣鏡前照了一下，鏡子裏的臉其實還很年輕，她卻有着一雙平靜深沉的眼睛，眼神里完全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力和快樂，有的反而只是麻木。她突然就不敢繼續照鏡子了。

剛好這時候店裏也沒有客人，常歡歡就走到後面的休息室里坐一會兒。時間過得真快，母親去世后，她就一直守在這家店裏，一晃已經六年了。

六年前的很多事情，常歡歡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常歡歡下意識地翻出了錢包看看，錢包的內測夾着一張她和母親的合照。

照片里的母親永遠那麼年輕漂亮，照片里的常歡歡笑得神采飛揚。

那時候，她好像才18歲，還是個任性又驕傲的孩子；那時候，她一天到晚都做着明星夢，妄想着有一天她也能登上最大的舞台；那時候，每一天都過得燦爛而又鮮活，她和母親經常因為一些小事就笑成一團。

突然，前面店裏的門鈴響了一下，把常歡歡從回憶中喚醒。她下意識地放下手裏的錢包，站起身來。只是剛想出去接待客人，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常歡歡的腳步就僵住了。

“怎麼帶我來這種上不了檔次的街邊小店呀？明蘭，不是姐說你，咱們現在怎麼說也算是公眾人物了，也該注意一下生活品質了。”這位客人一進門，就不太看得上這家店。

她看上去很像明星，身上穿着一套阿瑪尼新款的夏裝，高高的鼻樑上架着一副名牌太陽鏡，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了刀鋒似的尖下巴。

“姐，她家是專門做女士內|衣的，都開了好幾年了，口碑一向不錯。上次咱們說得那個牌子就是在她家買到的。不然咱們先在這家店看看再走？”叫明蘭的跟班小妹，趕緊上前跟她解釋。

那位像明星的大姐沉吟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那行，就先看看吧。”

明蘭很有眼色地馬上開始喊人。“導購呢？這家店的導購不在么？”

常歡歡這才硬着頭皮，從後面走出來。“請問客人想看什麼樣的內衣？”

那位明星范大姐一看出來的導購居然是常歡歡，整個人就呆住了。

這大概就是冤家路窄。她和常歡歡也算是老相識了。她們從小一起跟隨着師傅學習曲藝。常歡歡小時候嘴甜、臉皮厚，腦子還聰明，學什麼活都很快。師傅那時候特別看重她，總是說她是祖師爺賞飯吃。可是誰又能想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長大后，她成了知名藝人。常歡歡卻窩在這家街邊小店裏，賣內衣為生呢。

“快瞧瞧，這不是咱們常師妹么？怎麼著，在這發財呢？六年前，你死活要退出圈子，誰勸都不行。現在這份買內衣的工作，你還幹得挺美的？”說著，她就摘下了墨鏡，露出那張精雕細琢的臉。她挑着卧蠶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常歡歡，只有眼底帶着幾分不屑。

“我過的還行吧。對了，您是哪位來了？瞧瞧我這破記性，一時半會還真沒想起您是誰來着？”常歡歡滿臉疑惑地看着她。

“你說我是誰？我是你師姐。前兩天，我還上電視了呢，你能認不出我來？常歡歡你就繼續裝你的大頭蒜吧！我現在可不吃你這套。”

師姐突然爆發，把常歡歡嚇了一跳。

“尤師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她們已經六年沒見過面了。尤師姐開了眼角，割了雙眼皮，墊了鼻子，削了下巴，整張臉都整過了，常歡歡認起來還挺費勁的。

尤師姐卻被常歡歡這一臉懵樣徹底激怒了。她覺得常歡歡就是在諷刺她整得臉都沒了。於是，破口大罵：

“常歡歡，你少跟我玩這一套。你當初一直覺得我不如你，師傅也不看好我。可是到了現在，還不是只有我留在圈子裏混。我火了，成明星了。師傅倒是說你天賦好呢，可你看看你現在這德行。你10歲就能登台表演又怎麼樣？24歲的時候，你還不是窩在這家小破店裏買內衣？常歡歡，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還跟你這種廢物還計較什麼？”

此時，尤師姐的臉扭曲得嚇人。她那刻薄的話語和鄙視的眼神就像是針，狠狠地刺進了常歡歡的心裏。

常歡歡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她這輩子好像還真是只能老死在這家店裏了，她甚至能想到十年二十年後一成不變的生活。

尤師姐懶得再跟她多費口舌，轉頭對明蘭說：

“明蘭，咱們走吧，去那些名牌店看看，姐今天送你一個包。哼，在這種地方工作一年都買不起一個像樣的包包。不是有句詩么，生如夏花般的燦爛。這麼窩窩囊囊地活着還不如死了好呢！”

尤師姐說著就趾高氣昂的離開了，明蘭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透過玻璃窗，常歡歡看着她們慢慢地消失在人群里。她隱隱約約地記得，小時候，尤師姐也曾牽過她的手，陪伴着走過一條很長的路。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們就長大了。然後，生活就變得這樣無可奈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店裏的員工吃完午飯回來了。常歡歡簡單地跟她們交代了幾句，就收拾東西提早回家了。

她突然覺得很累，無論如何都不想留在店裏守到半夜了。

*

常歡歡拖着疲憊的步子，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剛就聽見鄰居大媽在罵她那個不愛學習的女兒。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扯到常歡歡身上了。

“你不好好念書就考不上大學。將來，你難道要像老常家那個丫頭那樣去賣內衣？一天到晚對客人低頭說好話，十年如一日地做着上不得檯面的工作。”

她女兒小聲反駁道。“賣內衣怎麼了？媽，你那些都是什麼老思想呀？常姐賺錢比大學生多多了，人家日子過得挺好的。”

小姑娘的話很快就被媽媽打斷了。

“你是不是傻呀，要不是常歡歡沒考上大學，至於做那種工作么？她小時候她媽就縱着她慣着她，非讓她去學曲藝。一學就學了十多年，她學出什麼了？明星沒當上，還把文化課都扔下了。到頭來，要學歷沒學歷，要本事沒本事。常歡歡不是自己願意去賣內衣的。她是實在沒辦法了，為了混口飯吃，才去干那個的。”

毫無理智的指責，對失敗者的不屑一顧，不斷地衝進常歡歡的耳膜，震得她耳邊嗡嗡作響。

常歡歡突然有種精疲力盡的感覺，就好像她身上的每跟骨頭都在疼。她實在忍不下去了，直接打開自己家的大門，然後狠狠地撞上去。好像這樣就能把一切煩惱和噪音都關在外面似的。

可惜回到家裏，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的寂寞冷清。

常歡歡抹了把臉，有些失落地坐在沙發上。這六年來，她沒有朋友，也沒有什麼愛好，每天都工作到半夜。

偶爾，提前下班回家了，她竟不知道幹什麼好？

常歡歡在屋子裏看了一圈，突然發現柜子裏放着一瓶紅葡萄酒。這還是她去年過春節的時候買的，由於加班忙一直沒有喝。現在，她剛好需要它。

常歡歡廢了半天勁，才打開葡萄酒的木頭塞子。她根本不懂什麼品酒，完全就是牛嚼牡丹，一杯一杯往肚子裏灌。她只覺得這酒很苦，一點都不好喝。喝着喝着，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而且越流越多。

常歡歡不得不找東西擦擦臉，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揉了揉胸口，乾脆抓起沙發巾擦乾了臉。

這時候，她才發現她好像喝醉了，頭暈目眩的，腳下發軟。她挪動着身體慢慢地走進卧室里，沒有換衣服，直接就倒在床上睡了。

她的眼淚仍是止不住地流，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很多時候，生活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