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066章:
雖然一別不過半載,再次踏上京都的土地,看着護城河兩岸楊柳依依,昔日的血腥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洗清凈了。他穿着純白的布衫,也只帶了一書童,一白馬,像是閒遊的書生,行走於春光之中。
他在城外的茶館坐着,喝着粗茶,凝望着城門,卻始終沒有起身。隨秋實在是看不下去了,試探着問:“公子,等下我們可是要回到府中?”
“不必了,府中也無人,隨意找個客棧住下。”出征之前,他早已暗地中將府中僕從全都遣散了,與其回去睹物思人,不如不歸。
“那、可還去拜會其他的友人?”
蕭澤淡淡道:“還是不要給他們添加些不必要的麻煩好。”
隨秋無言以對。主僕二人默默坐着,這苦澀無味的茶水,反倒喝出了不曾體會的惆悵。不覺已至正午,隨秋正餓得頭昏眼花,忽然看到城門口緩緩走出一素衣女子,手中還牽着個小孩兒。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女子眼熟得緊。
離得近了,他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公子、公……”
如今不比往時,僅僅是被她那含笑的雙眸瞥了眼,隨秋差點腿腳一軟,即刻跪在地上。望到隨秋的反應,蕭澤無需回頭,也知道誰來了。他微微低下頭,一隻小手正在戳他的手肘,小手的主人聲音軟軟的——“姑姑,我們找他嗎?”
“對。”沅葉笑道:“姑姑找的就是他。”
“嗯,要抱抱。”
小孩兒搖着蕭澤的手臂,縱然他鐵石心腸,也拒絕不了這軟萌的童音。蕭澤側過身,手臂稍稍用力,便將孩子從地上撈起來抱到懷裏。這孩子也不過兩三歲的年紀,生得極像周焱,眼睛又大又亮,望着他便傻乎乎笑起來了。
“這是……”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只是當初沅葉公主換太子,把賢妃的女兒變成了幼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叫這個孩子什麼。
“我給她改了個名字,叫做小淼兒。”沅葉笑盈盈道。
蕭澤無話可說。先帝叫周焱,這孩子叫周淼,難道是說父女倆水火不容么?那小淼兒開始拽着他的頭髮玩,極不安分。
“淼兒乖。”他側過頭去,淼兒的一雙手開始在他臉上亂拍。他只得左右躲閃,小淼兒咯咯笑了起來。沅葉在一旁含笑看着,若是旁人看了,都當他們是恩愛的小夫妻,如今正帶着孩兒出城踏青。
“我餓。”她忽然停住了手,奶聲奶氣道。
“還知道餓,早上怎樣都不願意吃東西。”沅葉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笑着看蕭澤:“還不走?愣着做什麼?”
蕭澤望着她。
半響,他溫和地笑了笑,起身將小淼兒抱到了自己的肩頭,道:“好,我們走。”
蕭澤如今住在沅葉昔日的公主府里。沅葉幾乎每日都會過來,有時候會帶着小淼兒,讓他教着給孩子啟蒙,大半時間都是一起陪着孩子玩。他拒絕入宮,難道還要女帝給他分一個宮室,再封個妃么?他每日只讀書練劍,幾乎連府門都不出。
那日黃昏,他正陪着小淼兒堆沙子,沅葉在他們身後的石桌上批閱奏摺。忽然間,他頭也不回說了一句:“過幾日,我準備回燕城了。”
沅葉正想落筆,聞言,動作一頓。她望着蕭澤的背影,片刻后,又笑着繼續批閱奏摺:“好啊,幾時動身,我帶着小淼兒來送你。再過一久,我想把承德的行宮給修葺一番,離你那也近一些。”
“你才即位不到一年,這等勞民的事情,往後放放也不急。”看着小淼兒在堆小人,便問她:“你這都堆的誰呀?”
“喏,這是姑姑,旁邊是姑父,中間拉着的是我。”小淼兒認真地指着前面三個最大的,又指了指右面的兩個:“這是桃葉和惠娘娘。還有後面的……是姑姑的三宮六院。”
“三宮六院?”
“對啊,”小淼兒認真地抬起頭,道:“姑姑是皇帝嘛,肯定有三宮六院的。”
她這句話說完,沅葉的臉色都綠了。她啪一下放下筆,俯下身,盡量用最平和的語氣道:“淼兒乖,誰告訴你的?”
“惠娘娘啊,姑姑,不對嗎?”
小淼兒眼巴巴地看着沅葉轉身就走,心裏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惹着她了,一頭栽進了蕭澤的懷裏,害怕地問:“姑父,我惹姑姑生氣了嗎?”
“沒事兒,小淼兒乖,你姑姑不會怪你的。”他嘆了口氣,注視着沅葉離開的背影,喃喃道:“我都不在意,你又何苦這樣呢。”
如今宮中有一位女帝和一位太后,明眼的人都知道哪裏得勢,哪裏落魄。
沅葉回到宮中,當即對外宣稱太后偶感風寒,嚴禁外人探視,其實是將李慧意軟禁了起來。聖旨到了鹿泉宮,李慧意接了旨后冷冷一笑,她哪能不明白這道聖旨的來由。
心腹侍女勸道:“娘娘,您何苦和陛下過不去呢。雖然在外有將軍,可是您在宮裏的日子過得如何,還是要看陛下的一念間。”
“那又怎樣,她還能殺了我不成。”李慧意滿不在乎道:“哀家只是、只是可憐那個孩子。”多日的相處,她當然知道小淼兒是個女娃,搖了搖頭,嘆道:“等到她有了親子,這孩子,怕是可憐啊。”
“陛下親手將她養大,怎麼會加害於她呢?”
“哼。她周沅葉連親姐都敢射殺,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周家的人,都是瘋子。”李慧意不滿道:“小淼兒也是我看着長大了,聽說現在蕭澤也在京都,我恐怕……不行,我得救救這個孩子。”
“娘娘……”
聽了她的計劃,侍女格外震驚。李慧意淡淡道:“錦衣玉食又如何?好不過生命和自由。我為李家犧牲了一切,現在,我只想做我自己。”
幾日後的清晨,蕭澤牽着白馬,同隨秋一道出了城。
隨秋有些猶豫,道:“公子,不再等等么?”
“不等了。”蕭澤道,翻身躍上馬背。主僕二人離了城還沒有多遠,忽聞身後有人大喊:“蕭大哥!等等,等等!”
他勒住馬,回頭一看,一個黑點正飛快地朝着他們奔來。白霽快馬加鞭,衝到了蕭澤的身前,喘着粗氣道:“蕭大哥,不得了了,出事了。”
蕭澤皺眉道:“什麼事,你慢慢說。”
“太子丟了!”
“什麼?”
當即不再多言,蕭澤毫不遲疑轉過馬頭,同白霽一同奔回京都。等匆匆入了宮,便見沅葉面若寒霜,正審問跪在殿中的宮女。那女子渾身被鞭打出道道血痕,已經受過了酷刑。
見他來了,沅葉的面色稍霽,移步走到殿中,道:“小淼兒丟了,惠太后也一道失蹤了。”
李煦立在一旁,慚愧道:“太后定是一時糊塗,還懇請陛下開恩,臣一定帶功贖罪,帶人將她尋回,將太子殿下完好無損的給您帶回來!”
“將軍無需自責,朕知道此事與你無關。”沅葉朝他擺了擺手,圍着那婢女走了一圈,冷聲道:“朕知道你無牽無掛,你不怕死。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北方邊疆不穩,南方正值汛期,西北又有瘟疫——她帶着孩子,天下之大,能躲到哪裏去?朕找到她,只是時間問題。若是遇到了什麼山賊劫匪,你現在閉口不言,不過是拖延了救她們的時間。”
那宮女倏忽抬起頭。
半響,她低聲道:“娘娘帶着殿下,往、往蘇城去了……”
惠太后雖然平日裏看着不太機靈,如今卻能在十個時辰內,帶着太子人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京都,也是難得。
沅葉當即決定,要親自帶人將李慧意同小淼兒給追回來。她帶上蕭澤、李煦,命白霽留守在城中,處置完重要政務后,次日便南下尋人。白霽也曾勸她,此事讓李煦處置即可,可她偏偏不聽。
也許在真的很在乎這個孩子的安危吧。
六月初頭,正值南方汛期,才到了山東一帶,便見到難民成群結隊地沿街乞討,都是被洪水沖了田地和家園,只得拖家帶口地離鄉避難。黃河之水素來兇猛,朝堂上每年都因黃河決堤一事吵得格外兇猛,如今親臨險境,還真打消了沅葉建造行宮的心思,心道近幾年一定要把黃河水患給治了。
她同蕭澤站在驛館外,正看着前路的地形圖示,李煦匆匆走了過來,低聲道:“陛下,太后和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當真?”她轉過身道:“進去說。”
幾人走進室內,李煦奏道:“探子來報,有人在彭城附近見過太后和太子混跡於難民當中,殿下看起來暫時無恙。”
“好,即刻趕往彭城。”沅葉道,又問蕭澤:“還有多遠?”
蕭澤道:“快馬加鞭,不過半日的功夫。”
彭城位處於黃河下游,常年洪災肆虐,還未到彭城的地界,看到眼前越來越多的難民湧來,沅葉心中越發有了不好的預感。
灰濛濛的天色下,他們策馬站在山頭,看到那黃河之水有如一條狂奔的水龍,滾滾滔滔,水流湍急,決堤而奔。在洪水的面前人是何其渺小,不斷地有人和家畜被捲入其中,眨眼間沒了蹤跡。
“黃河決堤了!”身後傳來李煦的聲音。他不顧去擦臉上的汗水,道:“陛下,還請您回去吧,下面的情況怕是不好了。”
她沒有回答,反而是問:“太子可找到了?”
李煦搖了搖頭:“已經派人搜尋了大半個彭城,還未見到太子的蹤影。也許太后和太子已經離開了,如今,我們應當抓緊離開才是。”
“不,前面還沒有找。”她以馬鞭遙指着山下,道:“朕不放心,總覺得小淼兒還在這裏。”
“可是這裏不安全吶!”
她沒有說話,蕭澤道:“你若是不放心,我下去看看。洪水尚未衝垮城牆,我們去那邊。”
“好。”沅葉點了點頭,李煦無法,只得跟上。三人撿着高地走,費了半個多時辰的功夫,才到了城牆上。洪水離城牆只有一人高,牆上擠滿了避難的百姓,眼前如同一片汪洋大海,水中時不時翻卷出斷裂的山石樹枝,抬眼望去,滿目瘡痍,慘絕人寰。
他們穿梭於人群中,焦急地尋找着李慧意和小淼兒的身影。無意間,李煦抬頭看了眼城下的洪水,忽然大驚失色,道:“你們看!那是不是慧意?”
他們順着李煦的目光望去,洶湧的洪水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背着一個孩子,死死地抓住水上的一塊圓木,順着水流沖了下來。儘管只看到了一個側臉,可是三人都無比確定,那真的是李慧意!
“慧意!”
“李慧意!”
他們沿着城牆奔跑,蕭澤抽出了腰間的繩索,朝着洪水中拋去。模糊中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李慧意不敢相信,等她看到前面漂浮着繩索的時候,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氣向前抓去,終於死死地抓住了繩索。
李煦衝到牆頭,望着水裏的李慧意大喊道:“妹子,抓穩了,我們一定能救你們上來!”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緊接着,蕭澤同李煦用力拉着繩索,李慧意和小淼兒離城牆越來越近。眼看就要上來了,狂風吹過,一道巨浪撲面打來,背在李慧意身後的小淼兒被沖落在水裏,順着水流迅速南下。
“淼兒!”沅葉驚住了,下一瞬間,蕭澤一腳踩到城牆上,縱身躍到水中。他很快被衝到小淼兒的附近,奮力抓住她,一手抱住她,一手撥開水浪,逆流向上遊走。此時李慧意已經被拉到了城牆上,他拚命靠近城牆,朝着滿臉驚慌的沅葉微微一笑,一手扒住石牆,一手將小淼兒托起。
李煦趕緊俯身,用力地攥住她幼小的手臂,將小淼兒成功地救了上來。沅葉又驚又怕,正要伸手去救蕭澤,又一道巨浪打來,她眼睜睜地看着蕭澤被捲入了洪水中,白色衣衫在水中顯現了幾眼,就消失了。
“蕭澤?”她眼中有淚水在打晃,下一秒變成嘶聲大喊:“蕭澤——!”
“不可,您不可下去!”
她差點爬到了牆頭上,李煦和李慧意回過神來,一左一右將她按住,狂風暴雨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嚎啕大哭。她嗓子喊得都要啞了,忽然感到下腹一陣疼痛,一陣濃郁的血腥味散發開來,小淼兒蹲在地上,被嚇哭了:“姑姑,姑姑你流血了!”
她低頭看了眼。隨即眼前一黑,昏倒了。
周淼長大了。
她今年十三歲了,司天監的老先生說,陛下給她起的這個名字,命中注定有水災。聽惠娘娘說,她小時候確實落到過水裏,然後蕭太傅救了她。
蕭太傅是誰呢?她模模糊糊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和姑姑一起陪她玩,教她識字,那時候姑姑笑得很開心。她再問惠娘娘,那個蕭太傅去哪裏了,惠娘娘就閉口不言了。
她知道自己是惠帝時賢妃的女兒,本名茵茵,後來被姑姑用來冒充了早夭的皇兄周泰。但是她很喜歡男兒的身份,可以喝酒,射箭,沒事還能欺負一下陪讀小白。小白是白丞相的兒子,本名白慕羽,比她小三歲。
看着小白那溫文爾雅,不,娘里娘氣的樣子,她就喜歡一邊調戲他一邊笑道,你看你這樣以後肯定娶不到媳婦,來,給本殿下當妃子吧。
小白還小,被當眾取笑,委屈的氣哭了。
周淼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姑姑的身邊,彙報完一天的學業,未免添油加醋把這事說了。然而姑姑聽了,沒有稱讚她也沒有罵她,只是嘆了口氣,伸出手揉了下她的腦袋,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兩行字。
她低下頭,好奇地看着。那是一句古人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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