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064章:
誰料還未曾親近,便被沅葉一把推開,話中夾雜着怒氣:“太傅是什麼意思?”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清麗少女,雖然眉宇間多了一股凌人的威嚴,可在他心中,小葉子永遠只是小葉子。他低低地嘆了一聲氣,道:“衛麥此舉,應當是我兄長授意。他一直以為先帝的死和你脫離不了干係,故而……”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着我一步步走入你兄長的陷阱里,置我於險境而冷眼旁觀么?”她涼涼道:“捫心自問,我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捨棄一切,卻從未想過讓你受到一丁點傷害。罷了,你們本是骨肉親情,我又何須說這些廢話。”
她轉身欲行,不過兩步,便被蕭澤擋在了身前。他心中彷彿燃起一把火,噼里啪啦燃燒着,焦灼地連話都有些說不清:“你信不——你不信我么?”
沅葉後退兩步,面無表情,道:“我信。”
“那你……”
“事已至此,信與不信,又有什麼意義?”她忽而笑了,道:“你和我總是要走到對立面的,就算你在這裏整日喝酒,想要逃避這世間發生的一切,你既無心也無力去阻攔它。我只是傷心讓妘妘成了這其中的犧牲品,她何其無辜,被捲入其中。”
她平靜地望着蕭澤,儘管明白其中的割捨利害,可她的心中還是難受。此時她孤身站在孤峰紙巔,稍有不慎,便可跌落到萬丈深淵之下。好比兩軍對峙,往前有千萬支利箭正朝着她射來,而蕭澤正悠閑地坐在敵營中喝茶。
可蕭澤此時卻離了些神,道“因為她么?”
“什麼?”她沒聽清,那句話很輕。
“沒事。”他心裏難受,低聲道:“小葉子,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哥哥他、一直以為焱兒是他的骨肉。他被關押在皇宮的地牢裏那麼多年,性情異於常人。我向你保證,從今往後,我絕不會讓他再傷害你一次……”
他真心實意地保證,卻見小葉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唇角微揚,緩緩道:“焱兒真的是你兄長的孩子?陸嵩聰明一世,偏偏信了魏茹兒的這句假話!”
蕭澤愕然:“莫非……”
“絕不是。”她語氣堅定,道:“我也曾懷疑過,可後來我發現,這應該……只是魏茹兒想要迷惑你哥哥的一條奸計罷了。”
“若真是如此,我自當去勸告我哥哥。”蕭澤哭笑不得,內心卻有些暗喜,心道如此一來,哥哥與小葉子的隔閡便沒有了,自然也不會在背後做些手腳了吧?他抬頭望着沅葉,數月未見,未免又深深地望了她幾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只聽沅葉柔柔道:“聽霽兒說,宗越已經和我姐姐浪跡天涯了,大概是再也不會回到宮中。再過些日子,我便要廢了他的駙馬之位,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天下人該怎麼看我呢。”
“你又何曾在意過天下人的看法。”他目光中流露着笑意,道:“儘管做便是。”
她也回之一笑,道:“那我要做的事情,你看着便好了。”
蕭澤次日便來上朝了。
朝堂之上,二人雖不能眉目傳情,可心裏卻是歡喜得緊。妘妘中毒一事便也只追查到葛家遺孤的份上,接下來便是幼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進香祭神。朝會散后,沅葉正在後殿看乳母給孩子餵奶,桃葉款款走了進來,輕聲道:“將軍來了。”
她會意,便擺手讓乳母將孩子抱下。不出片刻,李哲邁着沉重的步伐緩緩入殿,行禮后沅葉賜座,他方才開口:“殿下,微臣此次前來——”
“你無需多說,本宮心裏盡知。”沅葉微笑道:“可是因本宮未能徹查縣主中毒一事,而心中不忿?”
“微臣不敢。”李哲道:“殿下聰慧,此舉自然有您的道理。”
“將軍雖然嘴上這麼說,心裏一定是想着本宮念在跟蕭家的舊情上,才沒有下手吧。”沅葉撥弄着手腕上的玉鐲,瞥了他一眼。見李哲神色凌然,她緊接着慢悠悠道:“若是一個蕭家,自然沒什麼——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李哲眸光微動,道:“殿下的意思是……”
她笑了笑,道:“既然日子是他們挑的,那就當是一個黃道吉日好了。”
李哲走後,沅葉喚來桃葉,問:“我哥哥那邊怎麼樣了?”
桃葉看了她一眼,道:“殿下明知故問。就陸嵩那樣品性的人,怎肯相信先帝不是他的親骨肉。怕是太傅去勸說,也是無濟於事。”
“呵,”她冷冷一笑:“既然他要跟周毓聯手到底,那就隨了他。說到底,他本就不是什麼品行端正之人,與后妃私通,又妄想取代皇室血脈,還蠱惑哥哥離我而去,我早就很想讓他去見父皇了。”
“那他死了之後呢?若是太傅得知……”
沅葉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他只會選擇我。比如說今晚,他一定會來找我。”
她說的沒錯,當晚蕭澤果然來了。兩人很久沒在一起,折騰到天亮方休。紅鸞帳內,她枕着蕭澤的手臂,閉着眼道:“哥哥。”
“怎麼了?”
“你說若是我有了孩子,該怎麼辦?”
蕭澤笑道:“那便生下來,此次進香過後,我便與昭陽和離,將我兄長送回洛陽老家,與你一起輔佐陛下。”
“哼!昭陽姐姐一直喜歡你,怎麼會放手。再說你兄長也瞧我不順眼,他可不願意回老家。”
“你想多了,我兄長心裏其實是喜歡你的。只是他對皇室的人心存芥蒂,僅此而已。”蕭澤笑道:“我那日已經跟他說了,他也有歸鄉養老之心,也早早吩咐府上的人打點行囊,等我從觀上回來便動身。”
“哦?”她拖長了音調,又不做聲了。過了會兒,又問:“衛麥今在何處。”
“我已經打發他到下面去了,牽扯到那件事的人,都已經不在城中。”蕭澤道:“你儘管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溫柔地望着沅葉,看着她的雙頰殘留着紅暈,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半響,沅葉忽然翻身抱住了他,嘟囔道:“我好怕。”
“你怕什麼呢。”蕭澤輕輕地撫摸着她光滑的後背,柔聲道:“如今朝堂內外,兵權盡歸於你手,宵小之輩,不足為患。”
“誰說兵權在我手,當年蕭聃留下的人都在你的手裏,說真是來宮裏暗殺我,怕是防不勝防呢。”她辯駁道:“要不然,當年焱兒怎麼會那麼忌憚你,又不敢動手。”
“你怕我?”他啼笑皆非,忽然伸手將內衫從地上撈起,從中摸出一塊牌子來:“這個給你,總算是不怕了吧。”
“什麼呀。”她這才睜開眼,漫不經心地掃了掃:“蕭聃的牌子?哼,他倒是沒留給我。不過我才不稀罕,這樣的牌子,我能造一萬個出來。”
他失笑,將牌子往裏面一扔,彎身道:“你還是先造個孩子出來吧!”
三日後,便是進香祭神之期。
身為當朝掌權長公主,沅葉早早便按品級裝扮起來,與當朝太后一同乘着輦車,在群臣的山呼海擁中出了皇城。行至半途,太后忽感身體不適,便在路旁城隍廟中休息了片刻,換了馬車繼續前行。
待皇家儀仗走遠,沅葉才從一旁的密林中走出,身後還跟着數十人。她也不多說什麼,帶着眾人快馬加鞭趕回京都。在她入城之後,站在城牆上的李哲一聲令下,全城的大門立刻緊緊闔上,身着重甲的士兵忽然出現在城中的各個角落。
京都的老百姓本就敏感,見眼下情況不對,都趕緊躲回了自個家中,哪裏還敢出來。片刻后,雖然烈陽高照正當晌午,可京都的大街小巷竟空無一人。
此時此刻,昭陽長公主也在入宮。
她身着重甲,無視皇城守衛的阻攔,揮刀將那人斬於馬下。如今大半的錦衣衛都跟隨幼帝出行,如今皇城內的守衛着實鬆散。沒有喊打喊殺,只有刀光劍影,昭陽帶着眾輕騎,一路殺至宣政殿前。
她看着迅速集結而來的大內侍衛,在馬上傲然道:“本宮乃太宗長女,親封昭陽,如今皇位為鄉野之女所竊,爾等為何助紂為虐,不思皇恩?如今棄暗投明,為時未晚!”
那領頭侍衛道:“長公主既然執意謀反,那就休怪臣等無禮了!”
昭陽輕輕一笑。她沉着地指揮着眾人,看着宣政殿前血流成河。掐算着時間,此時此刻,周沅葉應該已經在祥雲觀里遭遇伏擊了吧?鮮血濺到了她的臉上,昭陽也不去擦,當地上躺滿大內侍衛的屍身時,她才環視了剩下的人,沉聲道:“走!”
往前便是正殿大門,昭陽跳下馬來,拾級而上。一步步走入宣政殿,她抬頭看着那神聖莊嚴的皇位,在日光的照耀下燦燦生輝,情不自禁地朝着它走去。
“你想坐它已經很久了吧?我早就知道,周家的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有野心的。”
忽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前方想起。她驚愕地抬起頭,卻見沅葉掀開珠簾,微笑着走了出來。再看四周,她帶來的人脖子上都架上了一把鋒利的刀,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錦衣衛將大殿圍得密密實實,完全沒有退路。
“我跟你拼了!”她意識到這一點,爆發出瀕死的勇氣來。正當昭陽拎起劍朝着沅葉衝來的時候,沅葉抬起左手上的弓箭,微微眯眼,快箭劃破空氣,直直地插入了昭陽的胸口。只聽砰咚一聲,她倒在地上,手一松,寶劍掉落在地板上。
此時的後宮也不平靜。
陸嵩坐在輪椅上,平靜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女:“告訴我孩子在哪裏,我數三聲,第一聲,你將失去左手;第二聲,你將失去右手。第三聲……”
宮女跪伏在地上,滿面皆是淚痕:“大人!今日陛下出城,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當然不在宮裏啊!”
“撒謊。”
他輕輕地說,衛麥立在他身後,立刻抽出刀,當場砍下那宮女的手。旁人看着都要暈厥了,衛麥的劍尖還在滴血,他又朝後走了一步,離他最近的那小宮女早已嚇傻了,忽然尖聲道:“大人!奴婢知道陛下在哪裏!”
“哦?”他眯了眯眼,道:“你一個小宮女,怎麼會知道?”
“陛、陛下的乳母是奴婢的乾娘,所以奴婢今早知道,陛下並沒有出城……”她顫顫抖抖的說:“陛下昨夜受了些涼,但是長公主唯恐這個兆頭不好,便讓人偷偷抱了陛下回宮,並沒有對外說……”
“呵呵呵……”他終於笑了,抬頭對衛麥說:“我弟弟說的當真不假,那孩子不會出城。”
他心情愉悅地坐在輪椅上,帶着東廠眾人朝着幼帝的藏身處行去。陸嵩生性多疑,算計着時間朝遠處看了看,不禁道:“怎麼還沒有消息?”
衛麥道:“也許是還沒到時候。”
陸嵩移過目光,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幼帝藏身的寢宮,乳母抱着幼帝的襁褓,嚇得躲在了榻旁。他注視着那金黃色的襁褓,輕聲道:“你不要怕,只要你把孩子乖乖交給我,我絕不會為難你。你也看到了,反抗是沒有結果的。”
那乳母也是貪生怕死之輩,聞言想了想,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移步上前。到了陸嵩身前四五米遠的時候,她忽然將襁褓朝前一拋,趁着陸嵩失神想要藉助孩子的片刻,衛麥抽出還滴着鮮血的劍,橫在了陸嵩的脖子前!
與此同時,那襁褓也穩穩地落到了陸嵩的懷裏,哪裏有孩子?裏面只有個布偶娃娃。
他低頭看了看橫在自己脖子前的劍,身後的眾人也紛紛抽出劍,對準了衛麥。陸嵩靜靜道:“原來你一直是周沅葉的人?為了那個謀權篡位的女人,不惜背叛自己的兄弟?”
“不,我不是!”他將劍緊緊地貼在陸嵩的脖子上,臉上儘是冷汗:“只是我不這樣做,我的家人,就死於非命了!”
“可是你確定要為賣命?也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天下了。”
衛麥蒼涼一笑。
遠處傳來煙花爆炸的聲音,連響了七下。只聽一陣腳步聲響,傳聞中早已瘋瘋癲癲的李煦帶着重兵層層圍攏住他們,冷冷一笑:“你們看這煙花的顏色,是紫色的,殿下的信號。”
隨即,他拿出一個牌子,上面儼然寫了個‘蕭’字:“你們誰還要違抗命令?”
再如此執迷不悟,可是滿族抄斬的大罪了。
這塊牌子不過給了追隨陸嵩的那些人一個台階下,只聽一聲清脆的刀劍落地聲音,很快,噼噼啪啦聲后,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陸嵩臉色扭曲,嘶聲道:“好啊!好啊!哈哈哈哈!”
李煦看他已經瘋了,雖然有心拿着劍在他身上戳無數個孔子來,卻不能動手。大約過了一刻鐘,沅葉才從前朝歸來,李煦守在幼帝的寢宮門口,朝她微微點頭示意。
她推開門,看着面色蒼白的陸嵩,笑了笑。
“你休要得意!”忍耐了這麼久,陸嵩也破口大罵了起來:“惡毒的婦人,我縱然化作厲鬼,也會帶着我的貓兒撕碎你的心臟!”
“哦,你的貓呢?”她笑道:“我還沒心思去殺一隻貓。”
“此行之前,我已殺它祭祖。”陸嵩冷笑道:“我在先祖靈前發誓,若是我為你所擒,一定要攪得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寧,江山淪陷,永無寧日。”
“你有這份能力,先到地府和我周家先靈們糾纏去吧。”沅葉道:“看你不便站立,本宮還是賜你御酒吧。”
“不用。”他披頭散髮,向上仰望。忽然長長喊了一聲:“陸澤——!”旋即咬舌自盡,死不瞑目。
建制元年,昭陽長公主謀反,當堂被誅。
京都經歷了第二番的大清洗后,再也無人能夠撼動周沅葉的地位。謝江也死於這次事變中的祥雲觀之戰,隨後東廠被廢,餘人都收歸錦衣衛。
天色漸晚,晚霞將石板路映得格外火紅。道路兩側的商鋪紛紛關門打烊,算計着一天的收成。
他踩着餘暉,緩緩走出宮門。
那張俊朗脫塵的面孔上,愁眉緊鎖,神色鬱郁,似乎再也不會笑。路過的人向他恭敬地問好,彷彿都不知道他跟前一段時間謀反的那些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他最終如願以償地將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送回了洛陽故鄉,卻是將他的屍骨埋在了故土裏,對着陸家的列祖列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今日入宮復命,才聽舊日交好的內侍說,那日陸嵩臨死前,曾嘶聲喚着一個名字,陸澤!
他失神地想着,在宮前站了好久。直到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才引起他的注目。那是八百里加急的線報,只見人影一晃,來者亮出手中的金牌,便匆匆入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