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自古微笑多腹黑
三日月宗近坐在廊下。
暖煦的風將他長長的袖擺吹拂起來,燦金色的髮飾在額際微微一晃,蹭得皮膚有些輕微的癢意,使人忍不住從心裏想要發笑。
他輕輕闔上眼。
……這樣真實的、柔軟的風。屬於自然的風。有多久,都未曾經受過了呢?
他不知道。
二十三世紀,時之政府為了抵抗歷史修正主義者妄圖顛覆歷史的意圖,將擁有靈力的審神者從各個時空召喚前來,喚醒刀劍中沉睡的付喪神、一起戰鬥。
――然後,政府失敗了。
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失敗。一敗到底。沒有絲毫苟且偷生的餘地。
歷史修正主義者的大將,覆滅了他們所在的那個時空。
歷史被改變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過去被塗改之後會變得更好亦或更壞,三日月並不清楚。
因為,敵人接下來就下令銷毀所有刀劍、一個不留。
他之所以還苟延殘喘着,不過是因為,在僅剩下最後一組滿級刀帳的時候,那位大將心生感嘆。
‘和我們爭鬥了這樣久,也是相當了不起的事實。’那個身穿暗墮盔甲的人淡淡說道,‘論起來,也不愧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刀劍。――留下這一組刀帳。’他對自己的屬下命令道,‘留下最後的一組,投放到不同的時空裏頭去。這是身為敵人的我,所贈予的、最後的敬意。’
然後,他的意識陷入一片灰暗。
……
果然呢。
漫無天際的昏睡中,三日月宗近忍不住暗暗低嘲。
身為“天下最美”的刀劍,他被人小心翼翼的收藏、欣賞,和膜拜,是“只要確實的存在着”,就能令鍛造出他的人類們,心生寬慰和眷顧的“名物”。
可是,三日月宗近是一把刀。
能夠將一切煩惱苦痛都斬斷的刀。無比鋒利的、渴求被使用、飽飲敵人鮮血的太刀。
刀劍,說到底,不過是兇器罷了。
――不得不承認,在本丸里戰鬥的那段時間裏,也是他有意識以來難得放鬆的。
而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沉睡的時候,偶爾,三日月宗近也會忍不住想着――“還不如當初碎刀比較好”。
迎來刀劍理所當然的宿命,不是比被不知道哪個時空的人類所撿去、擱置在角落裏或者高高安放在刀架上,更加完滿的命運嗎?
很可能拾到他的人類根本無法鑒賞“三日月宗近”的鋒銳和美麗,很可能他只會被深深埋葬在哪裏、沒有任何人聽得見他發出的呼喚。……更有可能,這個時空根本就沒有擁有靈力、能將付喪神喚醒的人。
誕生於平安朝的太刀苦澀的笑了笑:就這點來看,不愧是爭鬥了這麼久的敵人啊。身為歷史修正主義者,對刀劍們的執念簡直一捅一個準,說是最後的致敬,其實到底有沒有晦澀的惡意在裏面呢?誰也說不清楚。
沉睡了不知道多久,三日月聽見那聲清冽而略帶猶豫的問句時,幾乎要懷疑自己的感覺是不是哪裏出了錯。
……沒有。並不是幻覺。
有人“喚醒”了他。
玉白指尖撫上刀鞘的那一瞬間,極其清澈乾淨的靈力,像大海怒吼着掀捲起來的浪潮,毫秒不到,把因為靈力乾涸而被迫沉睡的付喪神,強行恢復到了巔峰的狀態。
三日月宗近幾乎帶着些惶恐的,睜開了眼睛。
――倒映在那雙月牙清淺的狹長雙眼裏的,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女孩子。
穿着雪白的蓮蓬裙,脖頸、手腕和腳腕上,都戴着永不枯萎的花環。
容貌精緻、五官清冷,卻分明帶着些再明顯不過的歉意。
――雙手合十、泫然欲泣的對“原主人”說著“對不起請讓我負責”。
這樣可愛到犯規的話。
平安朝的老爺爺終於朗笑起來。
原來如此。能夠喚醒他們這些瀕臨潰散的刀劍們的,也只有這樣一位神明大人了吧。
身上縈繞着簡直叫人驚駭的龐大靈力,是使人忍不住親近的、自然的蓬勃生機。哪怕是被他在一瞬間不自覺的抽取了能立刻出陣的份量、竟然也是一臉毫無所覺的神情。
――再加上她背後顯然非人的蝶形光翼。
不是被自然所眷顧的神祗,還能是什麼呢?
三日月宗近柔聲笑着,生平第一次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不自覺的放緩了呼吸。
‘我是……三日月宗近。’
感謝您重新喚醒了我。
從今天起,任何妄圖傷害您的――
都是我的敵人。
***
……而阿芙拉並沒有感受到來自刀男人微妙的愛意。
她默默正坐在蒲草墊上,眼神放空。
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昨天夜裏大變活人的驚(喜)險節目被夜陸生強硬的壓了下去,這作風意外很霸氣的滑頭鬼只簡單瞥了眼自稱國寶的刀劍,就一手按在自覺做錯事的阿芙拉腦袋上揉了揉,命令她趕快睡覺、沒什麼大不了的。
……阿芙拉本來想好好道歉的,可是終究沒撐住,還是洗洗睡了。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也太多了吧!根本是每一章世界觀都在重組喂!倒不如說把這麼多梗塞進一天的時間表裏面作者你是想累死你家蘑菇女主嗎!(喂)
然後,等第二天小姑娘拚命爬起來、換好一身淺桃色短振袖來到正室里的時候……
就看見晝陸生拎着他家爺爺的領子拚命搖晃!
“啊啊啊快說!你不要給我裝傻!”十六歲的奴良組首領抓狂的咬着牙,“你是不是又忍不住出門幹壞事了爺爺!!這把刀是三日月宗近啊啊啊啊!是國寶啊!收藏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啊!!你什麼時候把它偷過來了???快給人家還回去!我不要坐牢啊!!”
奴良組三代目看起來簡直像是要以下犯上、恨不得把自家爺爺咬死一樣。而大大小小的妖怪們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還有一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忙裏偷閑給阿芙拉一個偷偷的笑臉。
阿芙拉:“……”
她默默的吐着魂。
……咦。她把別人家國寶變成人了耶。
救命。警察蜀黍,真不是我有意盜竊國家財產,是人家自己變出來兩條腿走路的,你信不信我?
#並不信,好嗎#
而等場面好不容易緩和下來、聽完國寶敘述的來龍去脈之後,阿芙拉簡直不知道該吐槽哪裏比較好。
槽多無口。
喔。敢情他們本來就是擬人形態啊,那她就不是第一個大變活人的了、真是太好了――
……
好個鬼!!!!
聽這劇情,怎麼想怎麼不對啊!!
阿芙拉僵硬在原地,對面容貌鎏麗的付喪神安安靜靜凝視着她,目光里,全都是阿芙拉不曾體味過的、深入骨髓的溫柔。
……阿芙拉很是不寒而慄,並且忍不住打開模擬人生控制面板使勁戳了戳好感欄。
也、也不是太誇張的程度啦。
啊,啊哈哈哈。不、不過是“心儀對象”……而已吧。
……
小姑娘果斷失意體前屈在地上。
我、我什麼也沒做!!!!!
沒有浪漫行為!!沒給你送花!沒有擁抱!沒有天雷勾地火之吻!!
你為啥對我的初始好感都這麼高!!夭壽啦!!並沒有撩你好嗎!
雖、雖然聽完簡要概述之後也能猜到究竟是個什麼狀態……
可是求求你醒一醒啊!“被囚/禁多年突然見了光並忍不住深愛”什麼的只是個病態心理啊!!這種類似人工斯德哥爾摩的梗現在已經不流行了!看看人家童話里漁夫打撈上來的漂流瓶(咦)都忍不住黑化了呢,求你學人家有骨氣一點啊!
……等等。不會在微妙的地方已經黑化了吧……
忍不住埋下去的面龐被人輕輕託了起來。阿芙拉抬起銀灰色的眼睛。
她微蹙的眉心,被一根沁涼的指尖點了點,慢慢撫平。
孔雀藍的袖口用另一隻手輕輕收攏,宛如平安京貴公子的俊美男人略帶困擾的笑着,清俊高雅的模樣親昵而不乏恭疏,不看好感值的話,根本想不到他心裏竟埋藏着那樣深厚的情感。
“主殿,”三日月宗近輕聲說,“我讓您為難了嗎?”
――這張比夜空中星月還要美麗的面孔失望低垂下去,簡直讓人從內心深處都要產生罪惡感。
阿芙拉:“……你不要叫我‘主殿’。”
這句乾巴巴的話一出口,阿芙拉眼睜睜看着那隻攏着袖口的修長手指驀然收緊,不過兩秒,就在衣擺上洇出一小團血漬。
更可怕的是,這男人臉上略帶困惑的清雅笑容――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阿芙拉:“……”
這、這傢伙,好像很難搞的樣子!
#寶寶心裏怕#
#寶寶不敢說#
她捂了捂臉,深吸一口氣:
“不是的。”阿芙拉擺了擺手,比劃了一個模糊的手勢,“你的意思……我差不多已經明白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救救他們。’”阿芙拉斟酌着字句,語氣卻是篤定的,“從你的眼神里,我所理解到的――應該沒錯吧?”
化身為人的刀劍斂下眼睫,微微一顫。
“是。……我是這樣祈求的。”他溫聲說,嘴唇在最後開合了一下,――一個無聲的“主殿”被吞入喉嚨。
阿芙拉努力繃著臉,眼睛清亮:
“我會幫忙的。”
小姑娘一臉鄭重。
“正因為是我可以做得到的事情。正因為我明白和重要之人再也無法見面的悲痛――”她握緊了拳頭,“我會幫忙的。只要我遇見了你所說的付喪神,”阿芙拉說著眼神一飄、明顯心虛的樣子,“儘管、儘管我不覺得我身上有你說的什麼靈力……”
模擬人生哪有這見鬼的設定啊。
雖然說仙子種族也有魔法槽……但那大多數都是仙子惡作劇或者使用有buff效益的仙子之光,才會消耗的異能。
再說了,雖然種族特徵是親近自然沒錯,但每個人都非要把她當成自然親和力超高的神祗――不要告訴她這是模擬人生空降之後自動適應新環境的二設哦?
她會吐槽的啦!這辣雞遊戲也太高端了好嗎!這年頭遊戲都成精了!!
阿芙拉呆萌着一張臉刷了會兒彈幕,而端坐在她身邊的付喪神,已經再也無法扼制住內心的震痛。
“……主、姬君,”三日月宗近換了個稱呼。這剛從漫長歲月的禁錮里蘇醒過來的天下最美之劍抿着嘴唇,“您……是嫌惡我嗎?”
阿芙拉(眼神死):“並沒有。”
沒等三日月宗近再說什麼,這個據說也是剛誕生――或者說,剛剛從沉睡里恢復過來、被人所遺忘和拋棄的――同刀劍的遭遇近乎驚人相似的神祗,這個眉宇間尚且稚嫩的少女,打斷了他的話。
“我想……你只是,剛從黑暗裏醒過來,還沒有適應過來而已。”小姑娘輕輕的說,眼神里竟帶上些他無法目視的堅毅。“我能夠想像那種絕望,還有終於發現一束光時候的狂喜,――可是,你不能這樣下去呀。你不應該把情感全部轉移到我的身上。這是移情作用,三日月先生。”
她禮貌的稱呼着平安朝的貴公子,目光認真而溫柔,努力表達着自己的想法:
“我不是誰的‘主殿’。倒不如說,我連水果刀都沒有使用過。”阿芙拉窘迫的撓了撓臉頰,“――我絕對不是一個使用刀劍的好主人,自認沒有資格、也並不願如同揮舞刀具那樣使用你們。”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緊張的攥緊。
“你已經自由了,三日月先生。――請你注意到這一點,”阿芙拉小小的翹起嘴角,臉頰上就露出一個超可愛的小梨渦。“你不用再隨着主人的意志舞動。不如這樣,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想想在這個時代怎樣生活下去――怎麼樣?”
小姑娘屏住呼吸,等着付喪神的回答。
三日月宗近……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久違的暖意,從胸口滾過。
已經傷痕纍纍的刀劍,已經學會習慣疼痛的兇器,被人用吉野紙輕輕擦拭去了刃面上的灰塵和油光。
絹布扑打上磨石極細微的粉末,緊接着用拭紙一點點抹凈。
最後用上好的椿油浸潤,使刀刃重新煥發出凜冽的光澤。
――煥然一新。
清俊高雅的付喪神難得失態的呆愣了一小會兒,最後朗聲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越來越輕鬆,宛如不自知的囚/徒斬斷了深深勒緊骨肉的鎖鏈,彷彿翅膀受傷的鷹隼,重新振翅、筆直投入層雲。
俊美的男人笑了一會兒,用指腹輕輕揩了揩眼角。
“呀咧呀咧,”三日月宗近眯起眼睛,將寬大的袖口擋在唇前,露出一個略有些腹黑的笑容,“――突然覺得,就讓那些刀劍們一直睡下去好啦。這麼可愛的主殿,我可不捨得讓給別人呀。”
阿芙拉:“……”
她的嘴炮,不應該把人洗白嗎??
為啥這傢伙突然說出來了超級了不得的話啊!!救命啊!這是放飛自我的錯誤姿勢嗎!!
生平第一次鼓足勇氣點亮嘴炮技能的小姑娘,恐懼的打了個寒顫。
她戰戰兢兢的重複:
“不要叫我‘主殿’……”
而三日月宗近就笑眯眯的回答:“可這是主殿允許了的呀。”
他偷笑起來的樣子像一隻剛從魚缸里撈出條金魚的貓。“您說了‘隨我喜歡’的吧。”
阿芙拉大囧。“這不是我原話!”
“可是意思一樣就可以了嘛。”三日月老爺爺笑眯眯的耍流氓,“刀劍之所以被稱為刀劍,製作出來,就是要被使用和殺敵的。”
阿芙拉:“……”我也沒否認這一點啊。
“所以,”三日月下了結論,“主殿還是主殿。這就是我選擇的生存方式,――刀劍所向,為君所指。姬君的笑容,就由我來守護吧。”
阿芙拉:最後這句話槽點也太多了吧!!沒想到你是這麼潮的老爺爺啊??
而且這和她剛剛嘴炮之前有丁點兒區別沒有?!
阿芙拉被哽的說不出話來。而三日月宗近自然而然的轉移了話題。
他說:“關於刀劍本體的問題,您也不用這樣擔心啦。”
“――我們現世的依據,只是您所贈予的靈力而已。”
“刀劍什麼的,雖說看起來還攜帶着本體,”他說著從刀鞘里抽出刀來,臉上帶着奇異的笑意凝視着‘自己’。“其實,不過是投影而已。我是身為付喪神的‘三日月宗近’,而沒有誕生自我意識的那把太刀,恐怕現在還好好的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裏供人賞玩吧。”他好笑的補充道,“所以,您不必擔心盜竊國寶的問題呀。”
……這倒是個好消息。阿芙拉立刻鬆了口氣。
然後三日月宗近微笑着追加了一句:“不過,像我這樣投影出本體、然後被人在大路上撿到收回家裏的情況,說不定也還有吧。”
阿芙拉:……這是讓她偷偷去別人家把刀劍摸一遍的節奏??!
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可若是主殿隨便愛撫了別的刀劍,我恐怕會很受傷哦?會忍不住更加依賴主殿的哦?”
阿芙拉:……
這人真的很難搞!!而且根本是把她完全看透了吧!初見面是個優雅清爽的貴公子結果切開微妙的很黑啊!!
三日月宗近(笑眯眯):“而且刀劍們都分散在了不同的時空也說不定。主殿一路上的旅程都很辛苦,當然任何事都可以依靠我哦,姬君。”
阿芙拉:我沒說――
三日月宗近(笑眯眯):“難道主殿的意思是並不想帶上我?哦呀,那可就難辦了。沒有刀劍之間的相互感應,莫非主殿想要一把把刀摸過去嗎?”
阿芙拉:……
阿芙拉:…………
好吧你贏了。
本意是“遇見了就幫忙”,沒想過穿越時空尋找四魂之玉(咦),啊不,尋找被魔王封印的刀劍們(也不對),尋找睡美人,不,睡刀劍(更不對!)……
總之,被忽悠着迷迷糊糊全答應下來的阿芙拉,過了好久終於回過神來之後,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我都答應了什麼!!
阿芙拉奄奄一息的趴在庭院裏的櫻花樹上,違背時節盛放的粉嫩櫻花,隨微風憐愛的輕撫她的臉頰。
人家集齊了碎片能召喚四魂之玉(和狗狗男朋友),她集齊一整個刀帳的刀劍能召喚來什麼啦!
#隨身修羅場呀~#
――只有這個,恐怕才是標準答案吧。
而此時此刻的阿芙拉,還處在無知又幸福的、迷茫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