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四十四日

44.第四十四日

四月的加德滿都已經進入了雨季,從傍晚開始便積風成雷,甚至一口一口吃掉了北面的喜馬拉雅山脈,驚得棲息在枝頭的渡鴉發出尖銳刺耳的金屬聲,而後忽得振翅飛起。

它們盤旋在城市的上空,一圈又一圈地巡視着這片土地,就像是一群無畏且盡職的戰士,不放過任何一個圖謀不軌的入侵者。

只可惜陣雨前夕的風太大了,就連厚重蓬鬆的烏雲也被吹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狀,一瓣一瓣地散落在四方,將天邊每一個有光的小孔都堵得嚴嚴實實的,讓人幾乎再也尋不見半點光亮。

眼看着天色越來越陰沉,雨水卻姍姍來遲,直到天完全黑下來的那一刻,它才裹挾着耀眼的閃電傾盆而注,凝滯成一場晚春的告別,盛大而悲促。

被困在這場春雨里的聞雯文也很想要一個同款告別,送給房間裏那位正在整理行李的朋友。

只是這段友誼的決裂又不能全怪在這場雨的頭上,因為本來她之前也不太在意外面的雨下得有多聲勢浩大,就是覺得突然停電這件事有點太過分了。

老空調已經在逐漸偃旗息鼓,蠢蠢欲動的熱氣立馬從四面八方鑽了進來,擠走了最後一絲殘餘的冷氣,不能開窗的房間裏頓時悶得像是一個大蒸籠。

遭受了人生中的又一滅頂之災后,聞雯文終於王炸了,立刻停下為了應景而哼唱着的“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我會給你懷抱”。

她“咻”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先是默默瞪了一眼床腳邊兒上的人,發現並沒什麼效果后,又語氣嚴肅地質問道:“夏雨荷,請問我們是專程漂洋過海來看雨的么?”

儘管對於尼泊爾來說,這樣的天氣在這個季節顯得再正常不過了,甚至泛濫得如同這裏的紅牆廟宇,可聞雯文還是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她白天在天上辛苦輾轉了好幾個小時,肯定不是為了能在晚上的時候來這裏聽雨滴落在青青草地的吧,畢竟她又不是錢多人傻還愛裝逼。

可氣人的是,夏雨荷似乎並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兒,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反而打開了手機里的手電筒充當照明工具,繼續整理着行李,把要用的東西都通通拿了出來。

見狀,聞雯文又倒在了床上,一邊百無聊賴地滾來滾去,一邊繼續干擾着她:“做人要有擔當好么,別以為不說話就能把我唬弄過去,我……”

“你要是覺得無聊的話,也可以選擇出去淋雨。”本來夏雨荷是真不打算回應什麼的,但考慮到對方的現狀,還是好心地給出了一條建設性的意見,最後補充道,“還有,我是不是和你說過,別叫我的大名。”

“……”唉,現在造的孽都是當時腦子進的水啊。

聞雯文也不知道自己前幾天到底是怎麼想的,居然會答應和夏雨荷這個瘋婆子來一場說窮就窮的畢業旅行。

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想回到過去狠狠掐死自己。

有了小情緒的人不高興地應了一聲,在黑暗裏衝著那道背影拳打腳踢了一番,而後深呼吸了一口氣,有力地反擊了回去:“那我淋雨去了。”

她敬夏雨荷是條漢子,因為能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穩如泰山的都不是什麼正常人,反正她是受不了屋裏的悶熱了,決定出去放飛一下自我,順便去樓下把借老闆娘家冰箱冷藏的啤酒拿回來。

雖然每年的十月到翌年的三月才是來尼泊爾旅遊的最佳季節,而像這種被雨水澆築的四月一般都沒有什麼遊客,但是不用上人山下人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樣一來,旅店的老闆娘也樂得輕鬆自在,見聞雯文下樓來拿酒,還順道留她坐了一會兒,想要幫她解解悶。

於是閑來無事的倆人便倚在檐下的藤椅上,各開了一罐啤酒,吹着濕潤的夜風,就着下得淅瀝瀝嘩啦啦的雨聲,一起把酒問蒼天,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其實博卡拉比加德滿都更適合旅遊,這裏太熱鬧也太亂了,還經常停電,而且沒什麼可玩兒的。”老闆娘輕啜了幾口啤酒,特意停下來稱讚了她幾句后才又繼續說道,“不過你明天倒是可以去杜巴廣場看看,那兒有座愛神廟,你們年輕人應該會喜歡。”

還在自娛自樂的聞雯文正把易拉罐環當作戒指玩,從大拇指一路套到小指上,然後又原路套回去,在聽見老闆娘的聲音后才重新集中了注意力。

然而一聽見“愛神”兩個字,她就已經沒多大的興趣了,在心底默默把它和月老廟劃上了等號,可又礙於不好意思直接拒絕老闆娘的好意,所以只能兩手托着臉頰,望着眼前的人,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嗯……是‘我們’年輕人!”

儘管這位老闆娘看上去也不像是在乎年齡的女人,但聞雯文還是必須得說,她看上去真的真的真的最多只有三十歲,而且身上沒有太多北方人的影子。

如果真要說起來,她骨子裏的風情萬種更像是民國時期的名伶,尤其是此刻穿着一身暗紅色的麻質長裙坐在那裏,曼麗又懶倦,無須刻意營造便自成一道風景,這些都是年輕女孩無法比擬的韻味。

聞言,老闆娘彎了彎唇角,笑意點綴得眼角眉梢更加動人。

雖然這話她一聽就知道是在奉承人,卻還是被小姑娘那一臉認真的模樣給逗樂了,也看出了對方的顧慮,可沒有再多解釋什麼,只賣了個關子:“你要是信我的話,就去看看吧。”

“唔……”

見老闆娘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聞雯文是真犯了難,開始試着考慮自己到底要不要去,糾結得就像是在思考火鍋和燒烤到底哪個好吃似的。

誰知道正當她準備點頭同意的時候,卻忽然被老闆娘手上的某樣東西奪去了注意力。

木桌上擺放着的幾盞燭台被罩在玻璃罩里,彷彿和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無關,兀自散發著金色微光,而那個虎口處的刺青便在這昏黃的燭火下泛着溫柔的光,比這裏任何一處名勝古迹對聞雯文的吸引力都要來得大。

她似乎全然忘記了之前的糾結,驚喜得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托着臉頰的雙手,坐直了身子,甚至還微微朝前傾,迫不及待地問道:“老闆娘,你也喜歡紋身么?”

然而隨着這道話音剛落,原本相聊正歡的老闆娘笑容卻忽得一滯,搭在啤酒罐上的手指有些微的顫抖,顯然沒有料到聞雯文會注意到這個,無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在片刻的失神后才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情。

不過她沒有再回答被擱置的問題,只是一邊用手遮住了圖案,一邊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建築物,而後毫無徵兆地笑着結束了這次的閑聊:“差不多快來電了,你也早點上樓休息吧。明天會是個好天氣,祝你在尼泊爾玩得開心。”

還在等着回答的聞雯文不明所以地抬起頭來,滿心期待就這樣被敲成了碎片。

雖然有些遺憾,但見老闆娘有意迴避,她也沒有再追問什麼,只是失落地應了一聲,而後依依不捨地拿上剩餘的啤酒,打算上樓去和夏雨荷喝第二輪。

隨心所欲的陣雨來去匆匆,不多時便已逐漸收斂了氣勢,可飛濺的雨水早就把走廊浸濕了一大半,又高又陡的木質樓梯上也積了不少的水,連帶着發出的嘎吱聲也沾染上了一點濕潤感。

聞雯文似乎是喜歡上了這種聲音,像只小青蛙似的一蹦一跳地上着樓梯,卻在拐彎的時候看見兩個男人正從樓上迎面走了下來。

她下意識地想多看兩眼,不過由於剛才出來得太急,她忘了戴眼鏡,再加上牆上的幾盞應急燈年久失修,投下的燈光將將照亮正下方的幾級樓梯,看不清楚也就算了,還反倒平添了幾分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

於是向來謹慎的人立刻停止了跳樓梯的弱智行為,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使然,她總覺得這兩人看上去不像是什麼普通遊客的樣子,所以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全程埋着頭,恨不得能貼着牆壁走,和他們交錯而過時才聽見對方說的是中文,而且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見狀,聞雯文鬆了一口氣,加快了上樓的速度,本以為自己算是安全度過了,不料在門口摸房卡的時候竟一個不小心,把抱在懷裏的酒全都掉在了地上。

寧靜的夜晚讓鋁製的易拉罐在木地板上滾動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有一些還順勢朝着正前方那間沒有關門的房間滾去,差一點就要被更深處的黑暗吞噬了。

還在發獃的人趕緊回過神來,小跑着追了上去,彎下腰來正準備伸手去撿,眼前的黑暗卻被突如其來的明亮取代了。

“……”喲嗬,這電來得可真是時候啊。

聞雯文前一秒剛在心底默默感嘆完,下一秒便後悔了,因為她發現自己的視野里除了易拉罐,還多出了一雙皮鞋,以及被擋在這之後的景象。

不算大的房間裏面此刻一片狼藉,好像才被人胡亂翻過似的,又或是剛經歷過一場打鬥,反正在這之前發生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誤入了第一案發現場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剛才在樓梯上碰見的果然不是什麼正經人。

不過……這尼泊爾的治安會不會太差了一點,小偷居然都敢這麼明目張胆地趁着月黑風高行竊了,而且還是團體作案?

最終還是惹上麻煩的聞雯文不敢扯開嗓子大喊,只能一邊在內心不斷地告誡自己快別眼賤了,一邊眼睛卻不受控地一直盯着看,似乎想要再看個清楚明白。

然而她還沒有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頭頂便傳來了一道陌生的聲音,映襯着天邊逶迤的春雷,說得不急不緩:“好看么?”

“……”呵呵,這麼亂七八糟的房間……好看個蛋啊!

陣雨過後的尼泊爾空曠乾淨,四野無序,只是這場大雨並沒有給人帶來一絲涼爽的快意,反倒把上空的沉悶全都壓了下來,更讓人覺得難受。

而這道聲音則讓這種難受達到了巔峰,宛若一座牢籠,將聽者囚禁其中,嚇得聞雯文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干瞪着眼,趕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像個沒事人似的,把那幾罐啤酒撿起來后,一邊直起身子,一邊笑呵呵地推銷道:“先生,萬水千山總是情,買罐啤酒行不行,三罐只要兩百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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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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