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〇〇四日
隨着倒計時的數字不斷變小,時今堅不可摧的自信也開始漸漸出現了裂縫,思緒霎時亂作一團,繼續懷疑這句話的同時,還在順便拚命想着應對方案。
雖然她前不久才發過誓,說是什麼再見到盛崇司的時候,一定要給他好看,但是……但是上一波新聞還沒有平息,現在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萬一再被拍到什麼照片就不好了吧。
這樣一想,時今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好像也不無道理,於是不再和童剛當里個當了,立馬瘸着一條腿,朝反方向快步走去,反正先去避一避總歸沒什麼壞處。
遺憾的是,童剛的嘴裏就沒幾句實話,這一次也毫無例外地欺騙了她,因為她還沒有走出去幾步,便親眼見證了這個謊言是如何徹底地分崩離析。
灰白色的街道上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清,卻不再像之前那樣空空如也,有軌電車終於叮叮鐺鐺地出現,穿梭在十里洋場,打破了一成不變的局面。
而童剛口中那位,本應該站在她的後面,吃飽了沒事幹的人,也突然且鮮活地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之中,讓她沒有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懸崖勒馬似的猛地停下步子。
時今猶如被釘在了原地,甚至連眼睛都忘了眨,一動不動地望着不遠處的百樂門。
曾經大名鼎鼎的舞廳已不見昔日的繁盛景象,色彩鮮艷斑斕的招牌也擋不住灰濛濛的天氣,顯得有些昏舊,但這絲毫不妨礙人的視線,她依然能夠清楚地看見從裏面一步一步走出來的盛崇司。
他就像山間清爽的早春的風一般,緩緩而來,偏又凜凜如霜。
幸運的是,這回時今沒有再長時間地發獃了,只是稍微愣了一瞬,下一秒便反應了過來,幾乎是條件反射,立即迅速轉身,掉了個頭繼續走。
還在等着看她出糗的童剛也注意到了越來越靠近的男人,臉上的事不關己立刻消失不見,驚訝程度絲毫不亞於她。
顯然,他同樣沒有料到會發生這麼戲劇性的一幕,畢竟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嚇嚇時今,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家老闆會真的出現。
這下好了,玩大發了。
預感到自己接下來很有可能又要遭到一頓不可描述的暴打后,童剛打算力挽狂瀾,二話不說,趕緊朝正面走過來的人衝去,擋住了她的去路。
“……”
時今被他的這一怪異行為嚇得往後一退,滿臉戒備地盯着他看,卻沒想到他不回答也就算了,居然還動起手來,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她逃避的方向拖去。
她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以至於沒能在第一時間掙脫開來,只能先被迫一瘸一拐地倒着走了一會兒,最後實在沒轍,伸出另一隻空着的手,擰住童剛的耳朵,怒道:“神經病啊,快給我鬆手!”
可是死到臨頭的人現在哪裏還顧得上這麼多,就算耳朵被擰下來也堅持不肯鬆手:“既然咱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那就同年同月同日死!”
“……”阿西吧,鬼大爺才要和你一起死!
眼看着彼此之間的距離還在不斷縮小,時今不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耳朵的主人卻在這時突然停了下來,客客氣氣地說道:“老闆,你怎麼出來了,這麼快就拍完了啊。”
聞言,盛崇司沒有說話,只是覷了童剛一眼,心情似乎依然不太好,所以對這番討好意味明顯的話也置若罔聞,就這樣一言不發地站在他們的面前。
他穿着一件灰綠色的Parka大衣,四肢修長,雙手隨意揣在外套兜里,黑眸也半斂着,漫不經心的懶散從眼角眉梢拖延而出,一副對什麼都不太上心的樣子。
這讓他看上去不太像是什麼大公司的老闆,反而更像是成天惹是生非,只知道坐享其成的富家子弟,也更加讓人難以想像,他究竟是如何創造奇迹,才能讓最初毫無名氣的DISS在短短几年內便成為四大娛樂公司之首。
然而不管別人怎麼想都不關盛崇司的事,因為他一向活得肆無忌憚,這會兒目光冷冷地掃了一眼還互不相讓的兩人,閑閑地反問道:“這位小姐轉行賣咖啡了么?”
“……”
這句話在旁人聽來或許有些沒頭沒尾,童剛卻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經這麼一提醒,這才忽然想起,自己出來是為了買咖啡而不是聊閑天。
而時今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這種感覺,就像是愛上一匹野馬,可那匹野馬沒有菊花,這讓她感到絕望,沒想到像盛崇司這樣的人居然還真的來探班了。
只是這種說法又不是太準確,畢竟他們這次來上海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談生意,只不過之前新簽的幾個新人演員碰巧也在這個影視基地拍戲,所以他們就順便到現場來看看情況怎麼樣。
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他們簽約后的第一部戲,儘管不是什麼舉足輕重的角色,但也算是出道之作,對今後的發展或多或少都有着一定的影響,他這個當老闆的多關心關心也無可厚非……個屁!
身為在場唯一一個清醒的局外人,童剛自覺早已看穿一切,發現盛崇司的視線一直固定在用後腦勺示人的人身上后,立馬行動起來。
他一邊強制性地手動幫時今在原地轉了圈兒,一邊解釋道:“老闆,是這樣的,我剛才一出來就正好碰見了時今,她說她想見你一面。”
就算在拍馬屁這件事上他屢戰屢敗,但是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屢敗屢戰的不服輸精神,反正橫豎都是死,更何況還有個墊背的時今。
但是……墊背的也有尊嚴啊!
她壓根兒就不想面對這個每次都讓自己難堪的人,被童剛的胡言亂語弄得更加心煩意亂,立刻否認了這種一點也經不起推敲的謊話:“並沒有好么!”
好在就算真實的時今可能沒有辦法坦然面對盛崇司,但是她精心塑造出來的時今一定可以,再怎麼說她也拿過各種演技小獎,裝裝樣子什麼的應該不在話下。
於是她趕緊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自己迅速進入狀態,而後抬起頭來,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睛,回答得落落大方:“盛總,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就不在這裏打擾你們了,要是有什麼事的話,也可以先和我的經紀人說。總之,我想我們還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比較好。”
鼓起勇氣說大話的人鼻尖被凍得通紅,帽子邊沿那圈蓬鬆的毛邊和她的睫毛一起在寒風裏輕輕顫抖,從盛崇司的角度望過去,正好對上那雙被吹得有些濕漉漉的眼睛。
這一次她沒有再戴那條礙眼的圍巾了,只不過說的話還是那麼刺耳。
盛總?呵。
盛崇司輕輕地哼笑了一聲,乾淨的眼睛裏沒有摻雜過多情緒,卻因為這個稱呼而多出了一絲興味,似乎不打算給她留下什麼反悔的餘地,道:“現在才想着要保持距離,會不會太晚了。”
“……”晚了?哪裏晚了?
時今沒有怎麼聽明白他說的話,心想又沒有被什麼人拍到照片,怎麼會晚了,還是說……他真的聽見她罵他的那句話了?
可就算是這樣也說不通啊,畢竟他那副不想再和她扯上任何關係的神情還清晰如昨,連看都不願意多看她一眼的人,又怎麼可能和她計較背地裏說人壞話這種事呢。
於是時今遲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是傅季。
得出這個結論后,她的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那顆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臟也終於落回到了屬於它的位置上。
時今沒有再去管那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了,立刻轉過身子,為了示意自己的位置所在而用力揮了揮手,動作幅度之大,差點打到站在她後面的人。
但是當事人好像對此渾然不知,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語氣也比剛才輕快不知道多少倍,抱怨道:“你是樹懶么,怎麼現在才來啊,快過來扶我一下,我的腳崴了,走不動。”
其實她的腳還沒有疼到這麼嚴重的地步,只不過想要讓傅季快點過來把自己帶走而已,因為她一遇上盛崇司就好像被詛咒了似的,不光頭腦不清,四肢僵硬,就連腳步都很難再挪得動半步。
只可惜這番話落在其他人的耳朵里,就又變成了另一種意味,聽上去更像是男女朋友間的小吵小鬧,自然得讓盛崇司最後那一點耐心也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盯着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人,沉默了一息,徹底無視了正在朝這邊走過來的傅季,聲線就像是被凍住了一般,更加聽不出什麼起伏,平靜地問道:“玩夠了么,你的戀愛遊戲。”
大衣含蓄的冷色調將他身上的疏離感削弱了一些,讓他看上去似乎還帶着點溫和之意,可惜也僅僅是看上去罷了。
深刻在骨子裏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被這些外物所消磨乾淨,以至於他只是稍稍皺一皺眉頭,神情便驟然冷了下來,嗓音也透着一股寒意。
背對着他的時今還在眼巴巴地盼着傅季能夠走得再快些,聽見這句帶着明顯嘲諷意味的話后,臉上的表情忽得一怔。
戀愛遊戲……戀愛遊戲。
是啊,在他看來,所有的事情,包括感情,或許都不值得人認真對待吧,反正都不過是遊戲一場,反正都只是玩玩而已。
時今自嘲地這麼一想,心情一時間變得就像是沒有加糖的檸檬茶,有一點酸,也有一點苦。
她忽然不再急着走了,而是轉過身子,面對着盛崇司,微微笑道:“不好意思,盛總,我想你的問題我恐怕是沒有辦法回答了。其實我這人吧,對什麼事情都特別較真兒,所以沒有什麼戀愛遊戲,也沒有什麼玩不玩的。”
大概是因為委屈日積月累,逆來順受的人終於對他的這種態度有了那麼一點點的不滿,決定解釋一次,就這麼一次,心想自己不蒸饅頭也要爭口氣吧。
可是這個答案顯然不在盛崇司的考慮範圍之內,被他直接視作了無效,重新給了她一次回答的機會,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問道:“你確定你是認真的么。”
“確定啊。”時今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連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末了還特彆強調道,“從來都沒有這麼認真過。”認真地想要忘記你。
面前的兩人倒是你來我往得十分流暢,可憐童剛聽得是心驚膽戰,忽然間很想和時今取取經,想問問她是怎麼在短短几個月之內把膽子養這麼肥的,居然敢用他夢寐以求的態度和他家老闆說話。
不過今天看來是沒什麼機會了,因為傅季已經走了過來,在時今功虧一簣之前帶走了她。
現場版造成的衝擊力肯定比微博上的文字圖片來得更為兇猛,望着漸行漸遠的倆人,童剛生無可戀,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頓的準備,心想這次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誰知道預想之中的慘象遲遲沒有發生,他回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家老闆早就已經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於是趕緊追了上去,還想說些什麼,又見對方正在打電話,只好閉上了嘴巴。
剛才的事情似乎沒有造成什麼很大的影響,盛崇司的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至少看上去沒什麼異樣,等電話一接通便涼涼地說道:“出來喝酒。”
他的這副模樣和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渾身上下也還是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閑散,只不過眉宇間多了幾分勢在必得。
見狀,一直在旁邊暗中觀察的人咽了咽口水,不禁心裏一驚,很想衝過去抓住他的肩膀,一邊搖晃一邊大喊“老闆你醒醒啊”,因為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在對方的身上見到過這種神情了。
可是最後童剛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以一副吃了屎又不好和別人講的表情望着走在前面的人,而後兀自搖了搖頭。
完了,看來他家老闆也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