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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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烹從另一側的偏廳里繞進來,端過來幾碟糕點。她笑着說:“趕巧今天上午新做的呢,表姑娘嘗嘗看。”
一共四種糕點,其中三種是方瑾枝以前常吃的蓮花酥、蝴蝶酥和蛋餃。而最後一種糕點,卻是她沒有吃過的了。一個白凈的小碟子上擺了四隻雪白的兔子形狀軟糕。軟糕捏得惟妙惟肖,竟是像真兔子一樣。
“這個是兔包子,裏頭有陷。”陸無硯見她只盯着這一種,就將這一碟兔包子推了推,離她更近一些。
方瑾枝有些不忍心吃。
陸無硯在一旁說了一句:“味道比樣子更好。”
畢竟才五歲,方瑾枝終究是沒忍住美味誘惑,閉着眼睛,狠心咬下去。裏面的餡兒是紅豆泥,甜甜的味道可誘人。方瑾枝吃了一個,忍不住又抓了一個吃,這一個兔包子裏面竟是肉羹餡兒的,汁香味濃。
大遼服喪三年,三年內不許婚娶、生子與為官。吃穿上也很有講究,頭三個月是一滴油水不可入的。方瑾枝也是在家中守了三月才被接到陸家,是以,剛開始可以用肉食。
“入烹姐姐的手藝真好!”方瑾枝彎着眼睛,望向入烹。
入烹彎了彎膝,恭敬地說:“您能喜歡奴婢做的糕點,是奴婢的榮幸。”
倘若別人聽了入烹這話,恐怕要詫異了。入烹和入茶雖然都是奴僕,可整個府中,也只認陸無硯一個主子。這隻因入烹與入茶跟隨陸無硯多年,鮮少有人被他帶回垂鞘院招待。
方瑾枝望着小碟里剩下的兩個兔包子,目光滯了一瞬。她很快抬起頭望着陸無硯,可憐巴巴地說:“三哥哥,這個太好吃啦!可是我吃不下了,可不可以把剩下的這兩個帶回去……”
她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還不忘又偷偷看了一眼小碟里剩下的兩個兔包子。發現陸無硯正看着她,她急忙低下頭,再不敢抬頭了。
陸無硯心思複雜。
想到她還這麼小就守着那個秘密,陸無硯望着方瑾枝的目光就有些疼惜。他不由放柔了語氣,說:“當然可以。你若喜歡,改日再來,讓入烹還給你做。”
“嗯!”方瑾枝彎着眼睛笑起來。一時把四表姐叮囑的話都給忘記了。
陸無硯便跟着她一起揚起嘴角。
方瑾枝擔心衛媽媽見不到她要慌神,不敢在這裏停留太久。又過了一會兒,就提出告辭。陸無硯讓入烹伺候她穿上已經弄乾凈的鞋子,又讓入烹送她回去。
方瑾枝由入烹抱着沿原路回去,果然見到衛媽媽正在她們分別的地方四處張望。衛媽媽遠遠望見方瑾枝,頓時鬆了口氣,疾步迎上去。
“吳媽媽回去又摔東西了嗎?”方瑾枝被衛媽媽抱着往回走的路上問道。
“聽鹽寶兒說她把自己關屋子裏不許人進去。我擔心姑娘着了涼,急忙趕回來,也沒注意。”衛媽媽隨口說著,並沒怎麼當回事。
方瑾枝年紀太小,原先在家裏的時候也從來沒管過事情。所以就算吳媽媽今日犯了錯,衛媽媽也不認為她們的小主子會責罰她。
可她這次倒是真的猜錯了。
這幾日,方瑾枝見識了國公府里的規矩,知道不能再像以前家中那樣做派了。否則不僅被這府里的人瞧不上,還會惹出禍事。
等回了院子,方瑾枝從衛媽媽懷裏跳下來,讓她去喊吳媽媽過來。
“啊?現在去?姑娘要是有什麼事兒,吩咐我也成!”衛媽媽揪着個眉頭,實在不願意這個時候去瞧吳媽媽的黑臉。
“對,就是現在。我是要罰她,難道你要替她受罰?”方瑾枝上眼皮微微下垂,黑黑的眸子在眼眶裏輕輕滑到一側看向衛媽媽。
——她這是在學陸無硯睥入茶的那一眼。
“姑娘眼睛怎麼了?是不是進了沙子?”衛媽媽急忙蹲下來查看。
方瑾枝有些泄氣,她推開衛媽媽,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沒事,讓你去喊人呢!”
衛媽媽瞧着方瑾枝的臉色,雖心裏疑惑,可仍舊去了。她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過頭來,關切地問:“姑娘的眼睛真沒事兒?”
方瑾枝睜大了眼睛,狠狠瞪了她一眼。這下衛媽媽不說話了,趕緊硬着頭皮去找人。
“哎呀!”方瑾枝看了一眼懷裏的食盒,心道怎麼把這事兒忘了。她轉身衝進自己的屋子,又將門閂上,才放心地跑進拔步床里。
她掀開遮掩的幔帳,在枕頭下面摸了又摸,摸出一把鑰匙來。然後將床邊的一個大箱子開了鎖。箱子被她費力掀開,露出兩張一模一樣的稚嫩臉龐。那是一對兩歲多的雙生女孩,臉上帶着怯意。而這種怯意在見到方瑾枝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成了一種欣喜。
“給你們帶回來的,可好吃啦。”就算在自己的院子,方瑾枝也習慣性地壓低了聲音。
她將食盒裏的兩隻兔包子遞給她們,兩個小姑娘沒有說話,只是笑着點了點頭,伸手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
方瑾枝坐在箱子邊兒,望着她們兩個吃東西的樣子,大大的眼睛彎成一對月牙,噙着寵溺的笑意。
忽然有人“砰砰砰”敲門,方瑾枝和兩個正在吃着兔包子的小姑娘都嚇了一跳,尤其是兩個小姑娘的臉色瞬間慘白,哆哆嗦嗦的,嘴裏含着的東西都忘了咽。
“姑娘,吳媽媽過來了。”原來是衛媽媽將人領了來。
聽見熟悉的聲音,屋子裏的三個人才齊齊鬆了口氣。
“慢慢吃,不急。”方瑾枝低聲囑咐了一句,從箱子邊兒跳下來。她仔細擋好拔步床的幔帳,才繞過屏風去開門。
“姑娘,您找我?”吳媽媽的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了一場。
方瑾枝轉過頭不去看吳媽媽的眼睛,卯足了底氣,說:“我身邊用不着那麼多人伺候,你明兒個就去母親生前的茶莊幫忙吧。”
吳媽媽愣住了。一旁的衛媽媽也吃了一驚,她之前聽方瑾枝說要罰吳媽媽,原以為會埋怨幾句,這怎麼直接趕人?
“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你身邊才幾個人?當初從方家跟過來的不過我、衛媽媽,還有米寶兒、鹽寶兒那倆小丫鬟。衛媽媽就那麼個軟乎乎的性子向來沒什麼主意,米寶兒和鹽寶兒才多大?一個八歲,一個七歲。這裏可是國公府,要是沒有我出主意……”
“吳媽媽也知道這裏是國公府,”方瑾枝直接打斷她的話,“我怎麼不知道國公府里的哪個媽媽會在主子面前自稱‘我’?”
吳媽媽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麼接話。
一旁的衛媽媽拉了拉她的袖子,小聲說:“咱們姑娘長大了,快給姑娘認個錯……”
吳媽媽甩開衛媽媽的手,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地說:“以前在家裏可從來沒這麼多講究。姑娘來了國公府果真拿出這裏的做派來,竟挑起這樣的小毛病。而且還學會了用趕人走來嚇唬人……”
方瑾枝抬起頭,十分認真地說:“我沒有嚇唬你。你要是不肯走,我就去舅母那裏借幾個家丁送你走。”
吳媽媽獃獃望着方瑾枝的臉色好一會兒,見她臉上一片堅定。她心裏這才明白方瑾枝不是故意嚇唬她,更不是開玩笑。
“姑娘?”吳媽媽有點哽咽,“老奴知道自己這脾氣不對,都是老奴的錯。改!都改!您別趕人吶!”
她顫顫巍巍地跪在方瑾枝面前,雙手捏着她的肩膀。
“我……不、不、不……老奴上數三代都在方家伺候着。老奴生在方家,連兒子也生在方家。老爺、夫人,還有大少爺都不在了,方家如今只剩下您一個人了。您就是老奴的命根子啊!”
吳媽媽提到已經故去的父母及兄長,方瑾枝不由紅了眼圈。她把眼淚憋回去,說:“我知道吳媽媽對我好,媽媽發脾氣也是為了我,為了方家。”
吳媽媽心裏剛鬆了口氣,就看見方瑾枝搖頭。
“媽媽不是很氣憤家裏的鋪子被舅舅們代為打點嗎?”方瑾枝嘆了口氣,“因為我是女孩,因為我小,舅舅們才能拿走鋪子、莊子、府邸。等我長大了,他們就得還回來。”
“姑娘說的在理,陸家哪能落一個霸佔出嫁女兒家產的惡名。”衛媽媽在一旁連連點頭。
方瑾枝又搖頭,“可是等還回來的時候就未必是收走時這些了。”
“這……”衛媽媽皺了眉。
“哼,一群沒好心的!”吳媽媽心裏的憤懣又爬了出來。
“所以,”方瑾枝小小的手使勁兒抓住了吳媽媽的手,“你是方家的老人,去莊子上料理生意也是應該的。”
吳媽媽望着方瑾枝明亮的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
“媽媽可要幫我把鋪子、莊子都守好了!”方瑾枝握着吳媽媽的手越發用力。
吳媽媽迷茫的眼睛逐漸堅定起來,她重重點頭,立誓一般說:“姑娘放心!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不會讓陸家的人動您的東西!”
今天的事情,方瑾枝並不怪吳媽媽。
方瑾枝明白,她原本的家中本來就沒什麼規矩。猛地來到規矩森嚴的國公府,下人們一時不適應也是情理之中。吳媽媽如今一把年紀,忽然間要她改習慣也不容易。可是她這性子留在國公府,是遲早要出亂子的。
但是將她放在莊子上就不同了。方瑾枝相信憑着吳媽媽那潑辣起來毫不講理的性子,一定有大用處。
一切都如她母親臨終前所料。
想起母親故去時拉着她的手恨不得將這輩子的話吩咐完的情景,方瑾枝垂着眼睛,心中微苦。那個時候她的母親怕她在溫國公府里吃虧,教了她太多。她當時還不懂,只是背下來,如今到了用時卻也明白了。
“姑娘!姑娘!”米寶兒一路小跑進來。
方瑾枝握起小拳頭敲了一下頭,吳媽媽年紀大了習慣不好改。可米寶兒和鹽寶兒年紀還小,從現在開始改規矩應該不難吧?
“宋媽媽來了,說是三奶奶請您過去呢!”米寶兒氣喘吁吁地說。
方瑾枝又敲了一下自己的頭,頓時苦惱起來。看來今日吳媽媽摔綢緞的事兒還是傳了出去。她低着頭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院子裏有辣椒嗎?”
“瑾枝,你在說什麼?”陸無硯將懷裏的小姑娘豎起來抱,一手托着她的屁股,一手扶住她的小腦袋,將她的小下巴搭在自己的肩窩,更近一些去聽她的囈語。
“襪子裏有票票!摘花花給妹妹!拿起臭饅頭砸陸家的大壞蛋們……”方瑾枝說著還咂了咂嘴巴。
待聽清了她說的話,陸無硯不由哭笑不得。他腳步未緩,帶着新鮮地問:“陸家的人都誰是大壞蛋?”
“都是!陸家的人都是大壞蛋!砸!砸大壞蛋!用臭饅頭、臭鴨蛋,還有粑粑!砸……”方瑾枝揮舞着一雙小胳膊,引得手腕上的金鈴鐺晃起一陣脆響。
“你三表哥也是大壞蛋?”
“唔……”小姑娘安靜了一會兒。
陸無硯感覺到她搭在自己肩窩上的尖下巴動了動,竟是點了頭。陸無硯的眉頭不由擰起來,追問:“你三表哥怎麼也是大壞蛋了?”
“好、好討厭的……”方瑾枝在陸無硯懷裏動了動,“我想寫字,想打算盤!想學管賬!可是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就、就拉我玩!他自己不務正業,還拽着我!白白荒廢了我的大好時光!哼哼……唔……雖然我玩的也挺開心的……”
她的小臉蛋上不由從不滿變成一種猶豫。
陸無硯一時語塞。
“不知好歹的小東西!”陸無硯懲罰似地在她屁股上輕拍了一巴掌。
卻不想小姑娘“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口中直嚷着:“疼、疼!”她又伸出一雙小胳膊背到身後揉着自己的屁股。
陸無硯一愣,他用得力道並不大啊。
一直靜悄悄跟在後面的入茶忙說:“表姑娘摔了一跤。”
陸無硯臉上笑意淡去,不悅地皺了眉。更加大步地朝着垂鞘院走去。一回到垂鞘院,入烹就迎了上來,她有些好奇地望着陸無硯懷裏動來動去、嘟嘟囔囔的方瑾枝。
“去煮醒酒茶。”陸無硯吩咐入烹。他又轉過身一臉嫌棄地看着入茶,道:“至於你,去把自己弄乾凈。”
“是。”入茶行了一禮,匆匆趕去她和入烹用的凈室清洗身上沾到的穢物。
陸無硯抱着方瑾枝去了寬敞溫暖的凈室,他將方瑾枝外面那一層弄髒了的襖裙脫下,嫌惡地扔到地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從方瑾枝的袖子裏掉出來。陸無硯好奇地撿起來,才發現是幾個紅包。想來是她今日得的壓歲錢。
方瑾枝看見了自己的紅包落到陸無硯手上,一雙眼睛一下子睜得好大。她伸着小手,嘴裏直囔:“票票!我的票票!還我票票!”
“果然從這麼小就喜歡銀票。”陸無硯苦笑。上輩子的時候,方瑾枝身上有太多他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她的滿心算計,不喜歡她的趨炎附勢、巴結奉承。更不喜歡她的視財如命。可縱使有那麼多不喜歡的地方,還不是全天下就一個她放在了心上?可惜,打腫臉充胖子死不承認……
陸無硯將方瑾枝放躺在長榻上。
“疼疼疼!椅子打我屁股!”可是方瑾枝的屁股一碰到長榻就哭着喊疼。迷迷糊糊的她連身下的是卧榻還是椅子都沒分清。
想起她摔過的事兒,陸無硯只好讓她趴在上面,說:“瑾枝不要亂動,在這裏等我,聽到了嗎?”
方瑾枝顯然沒有聽進去陸無硯的話,她趴在長榻上,一雙小胳膊還在胡亂揮舞,嘴裏碎碎念着:“打倒壞蛋!用蜂子蜇他!用老鼠咬他!用剪子戳他!”
陸無硯被她逗笑了,念一句:“當真是最毒婦人心,這麼小就一肚子壞主意。”
他不敢耽擱,三下兩下脫了身上的臟衣服,嫌惡地扔到地上。又囑咐了幾句方瑾枝要聽話,才匆匆繞過屏風去沐浴。他忍着身上的穢物一路,已經是極限了。
方瑾枝吐出來的東西只粘在他的衣服上一角,可是陸無硯還是覺得渾身不自在,要將身體泡在溫泉水裏徹底清洗一番才放心。
陸無硯剛泡進溫泉水裏沒多久,就聽見屏風外方瑾枝摔到地上的聲音。方瑾枝難得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哭,哭得肝腸寸斷。
“瑾枝?”陸無硯一急,忙從水池裏出來。身上濕漉漉水漬也來不及擦,他忙扯了紫檀木衣架上的青色長袍簡單裹在身上,衝到外面去。
方瑾枝坐在地上哭得傷心,本來就盈如脂玉的臉上被淚水打濕了大半,一雙大眼睛完全泡在眼淚里,瞧着就讓人心疼。她嘴裏斷斷續續地喊着:“娘、娘!娘親抱……”
陸無硯急忙將她抱起來,自己坐在長榻上,又將方瑾枝圈在懷裏,輕輕拍着她哄着她,“是三哥哥不好,不該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裏,害瑾枝摔了。”
可是方瑾枝完全聽不進去陸無硯的話,只是一會兒喊着“娘”,一會兒喊着“爹爹”,偶爾也蹦出個“哥哥”。但陸無硯知道方瑾枝口中的哥哥並不是他,而是她的親哥哥。
陸無硯輕嘆一聲,一邊輕輕拍着懷裏的方瑾枝,一邊低低清唱出一首古老的歌謠。低沉的聲音從他口中飄出,滄桑而安寧的味道竟是與他此時的年紀和平時跋扈的形象完全不相符。
方瑾枝在陸無硯的歌聲中慢慢安靜下來,陸無硯也在低唱中情緒逐漸變得有些低落。這首歌謠是前世方瑾枝唱過的,據說是在她幼時母親哄她入睡的歌。前世的時候,陸無硯只聽方瑾枝唱過一次——給那一雙妹妹入葬的時候。
陸無硯正徘徊在前世的低落里,忽然覺得胸口一涼。他低頭,就看見懷裏的方瑾枝揮舞着一雙小手臂,拉開了他的衣襟。然後一口咬在了他胸前的豆豆上。
“方瑾枝!”陸無硯瞬間睜大了眼睛,臉上也同時飄上一抹淡淡的緋紅。
“吃、吃……”方瑾枝如嬰兒吮奶一樣嘬着。
陸無硯急忙將腿上的小人兒推開,方瑾枝好不容易歇了的眼淚又湧出來,一邊委屈地哭着,一邊喊着找娘。
陸無硯被她哭得又是心疼又是心亂如麻。只不過是一晃神的功夫,坐在他腿上的方瑾枝又鑽進了他的衣襟里,在他胸前的豆豆上狠狠一咬,小口小口的嘬奶。
“方!瑾枝……”陸無硯抓着她的胳膊肘想要將她拉開的手僵在那裏。只因他垂目,從他的角度看見了方瑾枝滿足而幸福的眉眼。她一根根黑色的睫毛上仍舊沾着淚漬,可那一雙前一刻還溢滿淚珠兒的大眼睛已經半合起來,宛若一對柔美的月牙。
瞧見她的月牙眼,陸無硯即使被咬得又疼又癢又渾身不舒服,也……甘之如飴。
等到方瑾枝徹底睡著了,陸無硯才凝視着她,有些嫌棄地低聲說:“髒兮兮的小東西。”
聲音裏帶着嫌棄,眼睛裏卻帶着寵溺。
他一手抱着方瑾枝,一手拿着浸濕的錦帕,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去臉上的淚痕和嘴角的口水。一想到這個小東西塗了自己一胸口的口水,陸無硯從胸口開始麻癢,麻癢的感覺很快蔓延過全身。
“三少爺,醒酒茶煮好了。”入烹在凈室門外輕輕扣了一下門。
“進來。”
等入烹進來,陸無硯說:“醒酒茶不必了,給她洗個澡。她身上可能有淤青,輕一點。別弄醒了她。”
那警告的一瞥,讓入烹絲毫不敢怠慢。
好像懷裏抱着的是世上最珍貴的寶貝,陸無硯有些捨不得地將懷裏的方瑾枝遞給入烹。他倒是想親自照顧她,可是畢竟男女有別,這孩子又是個早慧而多心的。
更何況,真要親自給她洗澡,對於陸無硯來說也是種折磨。雖然還是一具充滿奶香的孩童稚體,陸無硯可不保證不會聯想到她長大的樣子。
酥胸、柳腰、腴臀、長腿和玉足。簡直是世上最絕美的風景。想來必定白、嫩、滑、軟。
他都見過。
正因為前世無意間見過,才讓她賭氣近半年不曾與他說話。
聽着屏風另一側的水聲,陸無硯揉了揉眉心。雖然她現在還這麼小,可一想到前世她足足生了半年的氣,陸無硯仍舊心有餘悸。那個時候她賭氣,他又是那麼個狂傲的性子。最終就那麼錯過了。
陸無硯嘆了口氣,他從衣櫥里拿出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又取了件大氅披上,才踏出溫暖的凈室。
入茶已經梳洗完畢,也換了一身衣服,正站在凈室外候着。她知道陸無硯肯定要問她今日的事情。等到陸無硯從凈室出來的時候,也不等陸無硯發問,急忙簡明扼要的將今日後花園的事情講給他聽。
“陸佳茵?一個蠢貨而已,不可能幹出換酒的事情。”陸無硯大步往寢屋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道:“是什麼酒?”
“是極烈的九醞春酒。”入茶稟道。
其實她當時忙着抱方瑾枝回來並未注意那是什麼酒。可她回來以後細想了想,免得陸無硯發問的時候自己答不上來,才匆匆又跑了一趟,將當時每一個人說過的話和表情都記下,連陸佳茵喝的是什麼茶,方瑾枝喝的是什麼酒也都打聽了。
陸無硯點點頭,吩咐:“去準備兩缸九醞春酒。”
“是。”入茶應下,縱使十分好奇為何要兩“缸”,也絕不多問半句,忙去準備。
“那是你生的,我可沒生孩子的本事。”陸申機嗤笑。
長公主懶得跟他鬥嘴,她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扣了兩下,似對陸申機說,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告狀的人太多,快壓不下去了。為今之計只有先將無硯關起來一段時日。”
陸申機猛地摔出手中的茶盞,白瓷碗摔得粉碎,茶湯濺髒了長公主正紅色的褶襇裙。陸申機站起來,一步步走向長公主,逼視她,質問:“楚映司,你真的是一個母親嗎?”
他指着垂鞘院的方向,大聲質問:“無硯的癖性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把他關進骯髒逼仄的牢房?你怎麼不幹脆殺了他!哈!真的,你殺了他吧,一了百了!”
陸申機靠得太近,憤怒的氣息撲到長公主的臉上,長公主伸手去推他,怒道:“陸申機!我什麼時候說要把他關在牢房裏了?他也是我兒子!你要我怎麼辦?文武百官讓我交人!總是要做做樣子的,他打了皇帝啊……”
“打那小皇帝一頓又怎樣?”陸申機冷笑,“要不是我,他早死在亂軍中。要不是你,他坐不穩這麼多年的龍椅。要不是無硯……”
陸申機長長嘆了口氣,他皺着眉,十分複雜地望着長公主。前一刻還氣勢滿滿,卻在提起兒子時一片頹然。他有些疲憊地說:“映司,你知不知道無硯代替你那弟弟遭遇過什麼?不,你不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回來以後就變了一個人!”
他嘲諷地冷笑。
陸申機寬大的手掌捏住長公主的雙肩,他吼:“你告訴我!你會怎麼對待敵國的皇帝?怎麼對待敵國叛王送上的質子?你說啊!”
“別說了!”長公主奮力推開陸申機,她雙手撐着桌子勉強支撐着自己不倒下。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滾落下來,她哽聲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無硯……”
陸申機像是聽見最大的笑話一樣,他仰天大笑,久久才停歇下來。
他一步步後退,朗目之中是說不清的失望。“你是我陸家的媳婦,是我陸申機的妻子,更是無硯的母親。可是你心中只有你的楚家皇室!不知道?一個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你知不知道曾經無硯是我的驕傲,是我陸家的驕傲!他天生聰慧,讀書更是過目不忘。陸家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他。可是等他回來就染了一身怪癖。如今更是仍要按照你的吩咐裝出跋扈的德行!你不許他讀書,不許給他找教導先生,不許他顯露半點才華。以後也不許他科舉,不許他為官,更不許他從軍!”
陸申機幾度哽咽,“如今提到無硯,人們都會說他是無用、紈絝、冷血的怪人。你滿意了?”
長公主臉頰上早就淚水縱橫,可是被淚水浸濕的眸子卻閃過一絲異色。那些故意流出的淚水下一片堅定。她不怕他誤會,或者說他的誤會正是她所希望的。她抬起頭望着陸申機,毫無聲息地說:“申機,我們和離吧。”
“你說什麼?”陸申機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衛王至今未死,敵國虎視眈眈。朝中老臣又打着還權聖主的名義逼我離宮。可一旦我離宮,那些腐朽的老傢伙只會欺凌川兒!他們忌憚我登帝,忌憚你手中兵權,甚至可笑到忌憚我會把無硯推到皇位上……”
“你是名滿大遼的少年將軍,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你比我更明白戰亂對於一個國家意味着什麼!只要我還活着,就絕對不會允許大遼陷入戰火的塗炭中,更不會允許楚家王朝葬送在我和川兒的手中!”長公主堅定搖頭,“這次回來,我本來是要告訴你,我必須將你手中的兵權收回,只有這樣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陸申機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她這次突然回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你先別說話。”長公主擺手,阻止陸申機開口。
“在你和無硯的眼中我並不是合格的妻子、母親。可我……還算了解你。你天生將才,半生戎馬。你離不開手中的重刀和一身的鎧甲。倘若讓你為我楚家離開疆場必是不舍。我楚映司也沒有資格再讓你做半分的犧牲。”
長公主苦笑,“當年年幼無知,逼你當這個駙馬實在自私。如今和離,你就無需放權,無需交出兵符。你還是威風堂堂的陸大將軍,無硯也不必再因為我這個母親而委曲求全。”
長公主垂眸,故意將話說得這般絕情。
陸申機大笑。他一時分不清這個女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是!你楚映司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私透頂的人!當初是我瞎了眼才會娶你!你口口聲聲為了你的國、你的黎民百姓。不要把話說得這麼冠冕堂皇!楚映司,你捫心自問,你這麼做難道不是防着我?拿我的兵符堵悠悠之口?我看是堵你自己的心慌!”陸申機拍着自己的胸口,“忌憚我手中兵權的到底是朝中舊臣還是你?”
“我為何要忌憚你?”
陸申機深吸一口氣,說:“如果你不是女兒身,而是七尺男兒。如果無硯不姓陸,而是跟着你姓楚。你還會這麼對他嗎?”
長公主怔在那裏,一時答不上來。她繼而苦笑,她倒也想是男兒身。
失望爬上陸申機的眼,他摔門而出,大喊:“雲姬!雲姬!”
那個從西域來的女子從廂房裏小跑着出來,怯生生地喊了聲“將軍”。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子裏陷於陰影中的長公主,匆匆轉過頭來跟着陸申機走出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