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此歌明她志
自西門音樂節之後,顧小魚已經有所察覺,對她而言,MV是最好的發言載體。
迄今為止她共發過兩次MV,每一次都會叫她微博粉絲量翻上一番。在海洋酒吧開業前夕,這絕對是最好的宣傳。
何況天下並沒有不漏風的牆,她受害一事瞞也瞞不住。從案發開始,以至於接下來的這一生,出於禮貌或者關切,有關此事還會有諸多人詢問,但無論源自何種理由,顧小魚都再不想答了,不願一次又一次地在別人面前撕拉開快痊癒傷口,只為博取那一點點卑微的同情。
她是一定要給出解釋的,有關海洋無端延後開業時間,以及這一次被警方封鎖消息的原委,她都該一一說清楚。而且不僅是對別人說,還要對她自己講。
若是以後再遇到難以抉擇的三岔路,不妨回頭看看今日她的心聲。道德是最好的自我約束法則,言而無信對她顧小魚而言,具有絕對的約束效力。今日她顧小魚敢在公眾面前袒露心志,來日站在歧途路口上,便不妨考慮考慮,自我打臉有多可笑。
所以這一支MV,這些天她領悟的道理,她都應該講一講。
音樂在黑暗裏徐徐生騰。刺耳嘈雜的金屬聲中,簡潔明快的鋼琴聲突入,循環往複的節奏配合著逐步加強的力度,在靜謐和諧的夜色里,一種格格不入的衝撞感尤為凜冽。
那一夜的小巷驚魂便在這直擊人心的節奏感中無比清晰的上演,她逃不開夢魘在冰冷的鏡頭裏完美再現。
沉重而壓抑的喘息聲由遠及近。帶着銀制小魚面具的顧小魚疾步而來,一面奔逃,一面透過路邊穿衣鏡、腳下水坑,揣度着身後人的境況。
每一次回頭張望,火車站她仗義而出的一幕便伴隨蒙太奇的手法穿梭插入,任誰都能看出,她在逃命,因為打擊報復。
黑暗裏一盞孤燈始終在她頭頂打亮,她一直在逃跑,從小巷逃竄到了舞台,手抓住麥克風的一瞬間,嘴也給人猛地捂住。顧小魚掙脫不得,瀕死之前,只聽“嘭”的一聲——槍擊聲劃破黑夜,顧小魚喘着粗氣從床上坐起,冷汗凝了一身,除了無止境地后怕和顫抖,她什麼都沒有。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樂聲漸變,周遭景色也隨之變幻。
顧小魚一如平常般走上了地鐵,驟然回到了平凡的日常中。她身邊是穿梭的人群,面前一對母女正聊着天。
“媽媽,這個作文怎麼寫呢?”那孩子天真地問。
年輕女人打着電話,淡淡地瞄了一眼孩子手中的作文題,漫不經心道:“你就寫你爸爸助人為樂,反被人害死了,就可以拿高分。”
孩子不吭聲,面容糾結,欲脫口的話語被地鐵到站的提示音打斷。他沒有說話,偏過頭,便目睹小偷扒竊的一幕。急切地扯了母親的衣服,卻被母親一把遮住了眼睛。
“媽媽,那個叔叔偷老奶奶東西!”他掙扎。
“你沒看到,”年輕女人只是回復,“少惹事生非,管好你自己的財物就行。”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不再吭聲。轉過身再見人扒竊,他眼裏只剩下漠然,明亮的星光一點點泯滅。
音樂也在星光消失的一瞬間戛然,舞台上的顧小魚絕然啟口,滿口諷刺:“穿學校規定的制服,吞大人教你的制度,想磨平你與眾不同的角度;
把書包裝滿了虛無,把天賦換算成分數,讓自我變普世價值的寵物;
小時夢想做英雄人物,長大才懂凡人的包袱,難道說成長的最終歸宿,是成熟這個錯誤?
一口一口啃食我的怪物,一天一天讓心變的麻木,適者生存中習慣釋懷憤怒,學着服從認輸;直到某天血液沒了溫度,被他同化不再顯得突兀,恍然大悟有什麼能比此刻,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恐怖?”
從媽媽的話語開始,從孩子的眼神開始。一顆種子落地,漸漸破土而出。人販子當街搶走小孩,搶劫犯攔路持刀,□□犯作姦犯科……一切的罪惡就在這冷漠無情里埋下了生根的種子。
顧小魚來不及反應,地鐵站忽然消失,漆黑而漫長的小巷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黑暗裏有人咬牙切齒地問:“舉報你的是誰。”
“顧小魚,”有人這麼答,“海洋酒吧的那個顧小魚。”
子彈上膛的聲音尤為冷冽,那人冷笑着開口:“那就做了她。”
腳步聲如影隨形,顧小魚心跳的急,繼續穿行小巷,繼續逃命。
黑暗裏沒有一個人對她伸出援手,畫面反覆切換着她靜默在地鐵里,目睹行人遭扒竊的一幕。她在黑暗裏喘得有多急,心跳得有多快,在地鐵里表情就有多漠然……
試問換了誰,命懸一線,還能坦蕩如初呢?
背景音緩緩響起,乾淨的女聲無奈又可悲地哼唱着:“先吃撐貪婪的皮肚,再瘦身為美麗鎖骨,然後關心哪孩子餓成骷髏;
做信仰上帝的信徒,犯了罪再乞求寬恕,把救贖變無藥可救的低俗;
穿最入時美麗的衣服,用美白針打亮了皮膚,掩飾鱗片劇毒蔓延肋骨,像那黑心的食物;
一口一口啃食我的怪物,一天一天讓心變的麻木,適者生存中習慣釋懷憤怒,學着服從認輸;直到某天血液沒了溫度,被他同化不再顯得突兀,恍然大悟有什麼能比此刻,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恐怖!”
鏡頭不斷旋轉,日日夜夜的夢魘反覆上演,無數的槍擊聲回蕩在耳邊。她從噩夢中無數次地驚醒,無數次地抱頭痛哭,罪惡的嘴臉永遠在她生命里揮之不散。
於是地鐵里的她依然冷漠,冷漠地看着無辜的老人被偷竊,她在乎揮之不去的恐懼,瀕死的威脅,即便再次張開了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顧小魚喊不出話,徒有兩行清淚緩緩流淌。胸膛里一顆熾熱的心被淚水淹沒,深埋……直至死亡。
樂聲越是激昂,現實便越是諷刺:“一口一口我變成了怪物,一天一天心早全變荒蕪,隨進化論拋棄了快樂痛苦,淘汰心的全部;躺進墳墓才領悟了覺悟,善惡有報我何苦要在乎?恍然大悟原來我親眼目睹,我讓自己變最恐怖怪物!”
這就是她的心聲,這些天猶豫和痛苦之後終於得出的答案。
凡事不求盡如人意,從此天道人道、好報壞報她都不再去考慮,只要這事,她無愧於心。
被冰甲包圍的顧小魚在那一瞬間重燃自我。地鐵到站,小偷轉身想走,被她一把抓住——她穿一身明黃色的外衣,駐足在藍天白雲之下,與海藍的背景格格不入,卻分外和諧。
鼓聲密集,顧小魚縱聲高歌,振聾發聵:“一口一口啃食我的怪物,一天一天讓心變的麻木,適者生存中習慣釋懷憤怒,學着服從認輸;直到某天血液沒了溫度,被他同化不再顯得突兀,恍然大悟有什麼能比此刻,自己都不認得自己恐怖!
一口一口我變成了怪物,一天一天心早全變荒蕪,隨進化論拋棄了快樂痛苦,淘汰心的全部;躺進墳墓才領悟了覺悟,善惡有報我何苦要在乎?恍然大悟原來我親眼目睹,我讓自己變最恐怖怪物……
如果能重來一次,這不歸路,問你該屈服——”
話音戛然而止,一楨楨畫面閃過。火車站前人販子抱走小孩,監控器里男人偷走救命的醫療錢……多少家庭淚雨如下,多少人慾言又止,多少眼神一點點暗淡。
顧小魚啟口,與其說是在唱,毋寧言,是在邀請。
不反抗無異於提供幫助,屈服就等於流離失所。所以她才開口,呼籲也好,明志也罷,她拒絕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如果能重來一次,這不歸路,問你該屈服……或去賭一賭!”
一楨楨畫面持續閃爍,人販子、搶劫犯、□□犯、惡勢力……所有的罪惡擺在面前,沒有人敢開口,只有那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瘦弱卻堅定,她兩步上前,把見不得光的罪惡衝撞得獃滯,她義正言辭地將受害者拉到背後,不管面前有多黑,也勇敢啟口——
“住手!”
有人向她亮出鋥亮的刀具,有人向她掏出漆黑的槍管。她恐懼,她顫抖,可她腳下一步也沒有退。
怦然的心跳聲中,忽然有一道光閃過黑夜,把最沉重的夜色撕破給世人看。在她形單影隻的背後,諸多光影交錯的身影一一出現,更多的片段切換着上演。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無數犯罪分子被抓捕歸案的場景一一呈現,每一個畫面里,手銬相合的聲音都沉重而肅然。而在她命懸一刻之時,也終於有一個人從天而降——
萬千注目之中,只聽“嘭”的一聲。
心跳戛然而止,顧小魚緊緊閉上了眼,疼痛卻並未竄入意識里,突如其來的只有一陣天旋地轉。
腰上被人一帶,本在她身前的江警官忽然和她交互了位子。
黑乎乎的槍口直冒白煙,槍子重重地打在他背後。他一聲也不吭,只在槍響之後第一時間抬腿,一腳后橫踢將人帶槍一併踹飛。
顧小魚來不及反應,心跳戛然而止,她緊緊閉上了眼,疼痛卻並未竄入意識里,突如其來的只有一陣天旋地轉。隨後小個子吃痛的倒地,黑乎乎的槍管騰空而起,重重地落在幾米開外的水泥地上。
小個子起身去撿手-槍,江警官反應飛快。那人才剛一伸胳膊,他一個過肩摔已經把人狠狠地丟了出去。
大高個剛從地上爬起來,又被從天而降的小個子砸得叫苦不迭。
兩人一度倒地不起。
滴落在地的不知是冷汗還是眼淚,顧小魚只顧大口喘氣,發不出半點聲音。江喻白也不多說,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兩人的動作,手上快速地把她往身後推。
“媳婦兒,把槍踹遠點。”江警官突然道。
背上的小孔還幽幽冒着白煙,他頭也不回地吩咐着,已經儘可能地壓抑着情緒,可字裏行間一股冰冷蝕骨的怒氣依然噴搏洶湧,像極了地獄裏來的修羅。
見她遠離危機,江警官在後腰上摸了摸,跟變戲法似得,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根警棍。
棍梢在半空中微微起伏。他一聲也不吭,臉色陰沉可怖。不是戰神,更像是剛下戰場還沐着敵軍鮮血的戰士,儼然從地獄歸來的修羅。
飛快地挑掉罪犯手上的刀,江喻白丟開警棍,握緊了拳頭,指節“咔咔”蹦響。
關鍵時刻方才彰顯人民警察過硬的實力。一場近身格鬥戰,他以一敵二,輕輕鬆鬆便將兩人擒獲。
“不怕媳婦兒,我在,我保護你。”
這是江警官的承諾,也是她那顆不安的心歸於平靜的根本原因。
顧小魚沒什麼好怕的了。警笛劃破天際,由遠及近。光線偏移,他頭上一頂警帽展露它原本的模樣——嚴謹而威嚴,神聖不可侵犯。
這一切不但是顧小魚的選擇,還是她的期許: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邪不壓正,正氣浩然。
激昂的樂聲漸行漸止,一切荒誕終歸於平靜。生活還要繼續,不論這一幕槍擊案有多驚心動魄,它既然已經成為了歷史,就註定被翻越和淡忘。
MV結束,海洋酒吧里的排演也告一段落。海洋樂隊結他手小黑嚷嚷着收工下班吃大餐,工作人員一窩蜂地離開,忽然之間,鏡頭裏誰也不剩。
舞台空蕩而寂寥。萬籟俱寂里,突然有一陣嘈雜。
“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凡事豈能盡如人意,只求無愧我心……”顧小魚哼着嘻哈的調子,揚着一臉笑容,從舞台前走過。
途徑鏡頭,她微微一怔,隨即湊到了機器面前。
鏡頭裏只有她放大的下半張臉,而後畫面定格,留下她唇邊一抹恬淡的笑容。
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凡事豈能盡如人意,只求無愧我心——顧小魚還是那個顧小魚,安然無恙、無需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