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他的聲音依舊從帳外傳來:“王后歇了么?”
瑾時立時掩被躺倒,緊張得後腦一下撞在玉枕上,痛的齜牙咧嘴。
他一掀開帷幔就看見她胡亂擰着臉倒齜涼氣的蠢相。
兩個人相見,都愣了一愣。
怎麼會……世間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眉眼神情無一不像,就連那微微輕蹙起眉尖的弧度都不差分毫……
商王眼神上下自量了一番,覺得自己此時身上並無不妥之處,哪裏有半分她眼中怪物的樣子。
他問她:“王后可是撞得腦子迷糊了?”
瑾時漸漸皺起眉,半歪着頭,眼神淬了毒火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彷彿要將他看穿一般。
面對她的無禮,他反而低笑着問:“素聞南地女兒最是易羞,難不成孤竟娶了個骨子裏是北地血脈的南國公主?”
她不喜歡他玩笑的樣子,好像他一點也不曾對她做過虧心事似的。
瑾時緊緊抿着唇角,沉沉思考,他——真的不是那個人?
瑾時疑惑了。
蕭淳于聽聞安國公主素有啞疾,病情時好時壞,晨時聽見她在朝野群臣面前說她萬里迢迢來做他的王后時,她的嗓音便帶着幾分喑啞,現如今自己問她好幾句她都一言不發,難道是啞症又犯了?
“還睡么?”他問。
瑾時猶疑地搖搖頭,目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他環顧四周,眼神落在一處,從錦屏上取下白狼披風,將她嚴嚴實實裹進披風,替她系好披風的帶子,像是頗為滿意的樣子理了理她的領子。
他牽着她:“夜深了,別驚動宮人,孤帶你去個地方。”
商王宮地處高地,夜裏北風尤緊,瑾時被他牽了一路,身體涼透,手心卻被他攥得出了一手的濕汗。
她不喜歡這種粘膩在一起的感覺,幾次要掙脫他的桎梏,他都像不曾感應似的,反而將手握得更緊。
他的手肘碰及她的手腕,只覺冰冷得骨頭都快生出冰碴來。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是涼透的,然後他卸了自己的香狐氈帽戴在她的頭上。
她的臉小,整個氈帽蓋下來一下子就把眼睛也遮住了。
他低低嗤笑了一聲幫她調整好氈帽的位置,原本她的臉就被披風毛領遮去了一半,現在額頭又被氈帽完全遮去了,眼下只突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很是可愛。
蕭淳于的心忽然變得很柔軟,很軟很軟。平日裏堅如鐵石的心竟像化作春日暖陽照射的草地一般,上頭漸漸生長起嬌滴滴又軟茸茸的嫩草,春風拂過,茸茸的草撩得人心也痒痒喜悅着。
原來擁有比肩同享江山喜悅的人是這樣容易讓人微醺的事,他好像開始慢慢明白父王當初為何不顧群臣反對只聽母后一個人的話了。
這很歡喜,卻也有隱憂。
從第一眼起,他就很喜歡她,沒有緣故,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他憑直覺覺着她會是整個商國王廷最值得他溫存的存在。
他帶她去春華室,室內有一口自北川引進來的溫泉,那裏四季溫暖如春。
春華室裏面養了許多的蠶。
蕭淳于從笸籮里揀了兩片柘葉出來,分了一片給瑾時。
他拿柘葉去喂胖乎乎的蠶寶。
“王后,你也喂喂看。”
瑾時遵命而行,手上捏着一片柘葉,半蹲下身子去喂蠶。
瑾時的表情有幾分獃滯,古怪地瞟了一眼身邊喂蠶喂得興緻勃勃的蕭淳于。
這就是傳聞中的冷血帝王?不是說他手腕如何鐵硬么……當初將生母逼下王位,終生禁於後廷,燕氏餘黨均誅九族。
難道商國帝后大婚之夜慣來有一同喂蠶的風俗?怎麼祖母和嬤嬤們不曾提起……
“王后可瞧見么,蠶在吐絲。”
瑾時定睛去看,果然好些蠶正在往外吐細細的絲線。
蕭淳于緩緩問道:“你可知這幾年為何我大商將士沙場驍勇滅敵,戰無不勝?”
一語驚醒夢中人,瑾時端的機警低頭去看手裏的柘葉。
竟是這些柘葉的緣故……
蕭淳于很是驕傲,卻也有幾分危險的打探意味,微微眯着眸子道:“我大商有着世上最好的弓,自開國起大商便是馬背上奪天下,弓箭是最重要的武器。”
他轉身去影壁上取下弓和箭,長弓在手,箭在弦上。
蕭淳于只稍稍拉開弓弦,那長箭就一箭刺透堅硬的鐵甲。
他淺淺彎起薄唇:“來,孤帶你試試這弓箭。”
他溫熱的鼻息自耳後拂來,瑾時的耳朵紅的就像正在鍋里被沸煮似的。
“專心。”他吹着她的耳說。
他從背後抱着她,順勢架起她的手,將她溫軟的小手包在自己的大掌里,然後搭上弓柄。
瑾時的心跳鼓鼓如亂擂,哪裏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發的箭,只聽手裏的箭“咻”的一聲正中遠處的鐵甲頭盔,那長箭刺穿頭盔額心,箭羽還在上頭微微抖動着。
蕭淳于在她耳邊道:“尋常的弓用竹子做弓柄,商國的弓要在弓柄的兩端加持牛角,兩重彈力下便是婦孺小兒也可輕易拉弓,無需壯實臂力。這滿室的蠶,只吃柘葉,吐出來的絲線尤為有韌性,據《天工開物》記載,用線做弓弦比牛筋做弦來得更不易脆化。”
他的聲音低低的,很有磁性地含着她的耳朵,問:“王后,記住了么?”
瑾時被他撩拔得心迷意亂,強抽離出一絲理智用力推開他,眼神落在別處,強辯道:“什麼弓呀線的,你們男兒家擄掠殺伐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記得真切?”
心裏卻在死命地反覆回憶他剛剛說的話,一定要記住,一定要把這個秘密傳回天元王廷!
蕭淳于很失望,頓覺興味闌珊。
原來她會說話,說的還這樣嘹亮,跟只犯了錯用嘈雜之音死命掩飾心虛的鸚哥兒一樣。
她甩開了他,神情慌亂之餘眼神不甚堅定,像是心底在盤算着什麼。
是在謀划著如何傳消息回故國么?
他的眼神黯了黯,冷冷道:“夜深天寒,王后回宮將息吧。”
她虛情假意地問了句:“陛下也一同回去么?”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她卻在心裏雀躍,今夜得了個天大的秘密,想來對故國應是很有用處。
他丟下她一個人在春華室走了。
寺人推開春華室的高門,外面撲簌簌地卷進來好些雪花。
下雪了。
他回頭朝室內看了一眼,扯了扯唇角,話在嘴邊,不知為什麼卻不想說了。
“陛下,好大的雪,含章殿離這裏遠,要不要喚張輕輦來抬王后回去?”
蕭淳于狠狠瞪了雲意一眼,雲意再不敢擅自多話了。
蕭淳于沉吟道:“太聰明的奴才不知藏拙便是蠢。”
雲意默默朝室內望了一眼,拋了個同情的神色,哎咿呀——室里的那位只能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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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整個春華室空蕩蕩無一人,瑾時才從適才的喜悅中回過味來。
她咽了咽口水,朝室內喊了一聲:“有人么?”
沒有人回應。
瑾時徹底咋舌,他半夜將她拖了出來,身邊半個伺候的奴才也無,眼下她不記得路,可怎麼回去?況且這還是她的新婚之夜,若叫人發現被困在了春華室,她這王后的威儀豈不是還沒出師就胎死腹中?
瑾時急得在春華室的門邊踱來踱去。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只要稍微拉開那麼一絲的門縫,嗚嗚的北風就好似會跳舞一樣,張牙舞爪地鑽進瑾時的領口。
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總比困在這裏明早叫人看笑話的好。
瑾時強抻直了脖子,鑽了半個頭出去,待稍稍適應了外面的風雪,銀牙一咬,整個人從春華室的門檻里跳了出來。
王廷的宮燈被風雪吹得搖曳,風雪那樣大,吹得她都迷了眼。
瑾時走了一陣,看看左右岔路,好像哪一條都不像是回去的路,心裏越發惱他,早早兒的在心底默默咒了他十萬八千遍。
吸着鼻子想:祿王果然是對的,哪裏那麼輕易愛上一個人,恨一個人倒是很容易。
還有他的模樣,簡直讓她生生世世恨不能親手弒了他將他千刀萬剮。
這世間哪裏有這樣的巧事,果然,長成這副模樣的人都討厭的很!
一不留神,她在雪地里踩了個空,摔得連祖母都不認識,鞋子飛得都不知丟哪了,整個人狗耗子似的趴在雪上,小臉埋在雪地里印出好深的一個痕迹。
恨不能把他茹毛飲血,發了狠地從地上捏起兩把雪攥在手心扔了出去——
“蕭淳于!”
她發狠的呼聲從雪地這頭盪開來去,好久了,還能聽見迴音。
未幾,頭頂響起威嚴的聲音:“喚我為何?王后好大的膽子,卻原來君王的名諱也是可以這般直呼不避諱的么!?”
她像死了一樣乾脆把自己的臉徹底埋進雪裏。
聽不見聽不見……
玉皇大帝神母娘娘……
他不是真的他不是真的……
又有聲音從頭頂悠悠響起:“看來孤的王后真是‘冰雪一樣可愛’的女子,既如此戀寒,便寢在雪上吧。餐風露宿,果然是天元王室謫仙一般的公主。”
他舌戰的功夫從來了得,譏誚幾句,不僅羞辱了她,就連她的家國王室一併也羞辱了進去。
一想起遙遠的故國和親人,瑾時就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的肩頭因哭泣微微震動。
他愈發心浮氣躁。
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樣真是令人好生心煩……
蕭淳于抬靴輕輕踢了踢她的臀。
她猛然從雪地里轉過身來,仰起面孔,警惕地質問:“你做什麼!”
拉緊了身上的披風,從雪地里閃電似的跳了起來,還連退了幾步離他遠遠的。
嘖嘖,那眼神跟防賊似的。
她好像忘了這裏是他的王宮,她是他的王后——
滑稽,真他娘的滑稽!
蕭淳于哼笑了一聲,原來讓她從地上起來竟是這般容易。
蕭淳于黑着臉,扭頭對身邊的奴才冷聲道:“還不速速抬了輦轎送王后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