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小小臉蛋如遭夢魘,掙扎得快要氣絕。

南明烈見狀立時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縷縷的命息,他吹過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這舉動恰將她舌上未及化開的還魂丹粉末全數吹進她喉中。

突然頰面一陣暖,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她的鼻息徐徐撲上他臉膚。

小傢伙終於能喘氣了。

他像橫抱小娃娃般摟她在懷,當他從她臉上抬起頭時,小傢伙一雙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閃過無數情緒,迷茫、混亂、驚疑、歡欣、委屈……最後是可憐的,無比可憐,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憐。

「爹……嗚嗚嗚……爹啊……嗚嗚嗚……」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嗎?」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驚得怒急不已、背心滲汗,此時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額頭上賞一記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傢伙仍努力要看清,淚水卻如湧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嗚……娘啊……是阿娘……嗚嗚嗚……娘才會跟阿霖玩親親……」

玩……玩親親?

「誰跟你玩?本王是在親你嗎?!」他都忘了上回這麼大聲說話是何時之事,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上回」,今日實是「頭一回」,是他二十二年來頭一回噴氣揚聲,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沉,才不管她唇角帶傷,他掌心罩了過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邊和膚上的潤意,果然擦得她小臉發皺,痛得她淚眼再次汪汪。

「嗚嗚嗚……阿娘阿娘……痛……嗚……」

氣不打一處來,可想想自己竟跟一個傷到快沒命的孩子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暫且當她的爹、當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這一次輕了許多,幫她抹開過長的額發、替她擦淚。

「把葯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來擱在暖盅里的葯汁,是僕婦按着老太醫開的藥單新熬出來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廢掉,沒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見底,真正讓她吞進去的不到一口。

「喝葯。」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葯碗抵到她唇下。

她癟着嘴還在嗚嗚哭泣,眼睛當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圓,怔怔然望着,定定然看着,紅絲遍佈的眸底疑色加深,卻又辨不出個所以然。

「爹娘說的話,你敢不聽?快喝。」趁她昏亂,他半哄半威脅。

絲雪霖本能地張口,就着對方抵過來的碗咕嚕咕嚕直喝,幾乎沒換氣。

葯很苦,她嚐得出濃濃苦味,苦得舌根都發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葯,口氣那樣嚴厲,那……那就表示葯一定得喝,表示她正傷着病着,四肢百骸都叫囂着喊疼,所以得喝葯啊……得喝葯才好……

可是啊……他、他……這個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斷腸子的葯汁,絲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着懸在上方的那張面龐,唇瓣輕嚅:「你不是爹,也……」小腦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無端又不失英氣的面龐也學她歪了歪,氣過頭后,心境趨穩,倒像衝破人生某道大關。他笑笑問——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誰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誰?」

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話……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鑽木取火似,越緊盯不放,那簇火苗就會越燃越真、越燒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將燎原而起,瘋狂掃過,凡經過之處不留生機。

有這樣天生胎印的男子,絲雪霖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過你,說……說那時你小小的,腦子裏裝的東西卻太多了,還說……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懷超世之才,偏無爭奪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沒有罪的,可懷裏揣着寶貝兒就危險了,你沒有奪嫡的心,卻有當皇帝的本事,危險……危險……」

她胡亂低喃,男人驟然變臉,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紅,自身卻未察。

峻厲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傢伙竟半點無感。

她累極般眨眨眼,當著他沉怒面龐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軟軟掩下……

竟是睡著了。

「爹,您聽您聽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里。

樵夫背着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鬆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裊裊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裏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癯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娃娃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乾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着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鬱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於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麼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嘆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麼小,等你長到爹這麼大,肯定做什麼都比爹強。」

女娃被鬨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嘆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裏總裝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歸心似箭啊歸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愣,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沉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嘆——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凶災斷除。翺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贊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

「爹……」女娃嗓聲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過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沒事,只是突然記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頰。「是阿霖不識得的人啊,那人離咱們很遠很遠,不可能見着的人。」

也許那是「不可能見着的人」,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當她時不時纏着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說故事那般說給她聽時,爹沒有閉口不提,讓她糾纏個三、五次,總能有一次得逞。

她後來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後來才知天南朝有一則流傳甚久的古老神諭,爹頭一回吟出時,她只覺跟念咒似,有聽沒有懂,再經阿爹逐句釋義之後,才弄明白那四個字、四個字排成一串的話,說的究竟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獸的本尊真靈,受神火守護,一旦這樣的人物現身出世,所有惡事皆被斷除,所有荒蕪都成沃土,這樣的人順應天命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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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魔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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