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一章
你們好,我是阿甘佐。也許有人聽說過我,當然也有人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阿拉德大陸了。
下面,是我的故事。一個劍魂和一個狂戰士之間的故事。
我一直覺得我混的很失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人比人要死,貨比貨要扔。跟我同時代的鬼劍士之中,我也就是中等實力而已。GSD那個老鬼就混的比我強多了。當然,他也下了本錢,把自己的眼睛都弄瞎了。俗話說一分付出一分收穫,這可一點都不假。你看人家現在是84級的大暗黑天,每天蹲在牆角晒晒太陽,就有一大群年輕的鬼劍士圍着他,臉上寫滿了敬佩和崇拜。而我,雖然說比他年輕了22歲,但是現在也只有80級,並且,沒什麼名氣。
其實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去做一個鐵匠,和辛達一樣的鐵匠。
然而,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
本來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嚴肅的父親和一個慈祥的媽媽。我還有一個可愛的妹妹。對於一個生活在貝爾瑪的少年來說,有這樣的生活就已經別無所求。
但是在我13歲生日的那一天,一切都改變了。
記得那天我很高興,父親送給我的禮物是一把嶄新的重劍。一個令所有男孩子都為之心動的禮物。在跟父母和妹妹一起分享了蛋糕之後,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母親以為我是吃得太快噎着了,於是讓我回房間去休息。
我躺在床上,覺得頭昏沉沉的,整個左半邊身子都發熱,右半邊身子卻冷得像冰。燒灼的熱痛越來越強烈,讓我輾轉反側。醫生來了之後,簡單地診斷了一下,說我可能是着涼發燒了,給我服了一劑湯藥。在藥物的作用下,我慢慢睡著了。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並不是着涼引起的發燒。
那是卡贊綜合症。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當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深夜。
我的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是爸爸媽媽和妹妹殘缺的屍體。我的身上濺滿鮮血,左手的皮膚變成邪惡的紫紅色,膨脹扭曲。
那把父親送給我的劍被我握在右手之中,劍鋒上是厚厚的乾涸的血跡。
那一夜,月明星稀。
過了很多年之後,甚至知道現在,我都回憶不起來在我醒來之後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據說當人經歷了巨大的痛苦或創傷之後,為了保護自己的心靈,頭腦會強行將這段記憶抹掉。我想,也許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的記憶是從三天後才開始的。
我記得我坐在一個狹小的木籠里,木籠是用很粗很堅固的木頭做成的,裏面只能坐着或者跪着,站不起來。
我的左手上套上了兩個厚重的鐵環,纏上了一層結識的鐵鏈。鐵環和鐵鏈上都刻滿了古老的符文。另一條鐵鏈栓在我的左腿腳踝上,把我鎖在籠子的一角。
木籠上下顛簸,似乎是在一輛馬車上。但是籠子外面罩着一層厚帆布,我看不見外頭。
我覺得很害怕,還很渴。
不知道過了多久,木籠的顛簸停下來了。外面的帆布被扯掉,光線射入,我才發現,這裏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木籠的另一個角落,也蜷縮着一個小男孩。他的左手和我一樣,纏繞着粗笨的鐵鏈。帆布被扯下的時候他抬起頭來望向我,那是一張清秀的臉龐,有深棕色的頭髮和鐵灰色的瞳孔。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
“你是誰……”
我完全是無意識地問出這個問題。看得出來,他也是無意識地回答了我。
“我叫西嵐……”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被兩個健壯高大的男人從鐵籠里拉出來。腳上的鎖鏈被摘下,但是手上的鐵鏈卻一直保留着。在我面前,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那兩個男人帶着我和西嵐走上一條崎嶇的林間小路。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看到了那座房子。
從大門門楣上裝飾的聖徽來看,那似乎是一座修道院,並不高大,但是卻散發出一種奇怪的莊嚴和肅穆——完全不同於我從前見過的任何修道院或教堂。這房子用灰白色的石頭砌成,有深紅的屋頂。然而知道現在,在我的記憶中,這座房子都是黑色的。
一路上由於恐懼,我和西嵐都沒有再說話,那兩個領着我們的男人也一言不發。當時我完全以一個13歲男孩的心態來看待發生在我身邊的一切。也就是說,我完全沒有自己的意識和想法,任憑周圍的一切操縱自己的命運。
一個年老的穿黑袍的女人把我們領進修道院裏,給我們食物、乾淨的衣服和水。
然後她告訴我們,我們的生活,就要從此改變了。
“左手被卡贊侵入,只要發現的早,就還有希望得到救治。你們是幸運的孩子,我派出去的聖職者們在你們剛剛被卡贊侵入時就發現了你們。只要經過治療,你們有痊癒的希望。只不過你們失去的東西,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於是我想起了我的爸爸,我的媽媽和我的妹妹,想起了我的家,想起了那噩夢般的一天。我記得我哭得很厲害,西嵐也是。
在修道院裏接受治療的日子開始了。修女們每天為我們祈禱,用氣味奇異的草藥敷治我們的手臂。聖職者們則用他們神奇的力量驅逐着已經侵入我們骨髓中的邪惡。
四年之後,我十七歲。
我的手臂已經完全康復了。西嵐則在半年前就已經康復。我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
又過了一段時間,西嵐的一個叔叔來接走了他。這是我經歷的第二次和朋友的分離。第一次發生在我卡贊入侵的那天。當時我很傷心,不過那並不是我最後一次和朋友分離。
現在我不再傷心了。因為我已經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永遠是孤獨的。不管他有多少親人,有多少朋友,有多少夥伴,真正的苦難和悲傷,都必須由他自己來對抗。
西嵐去了他在赫頓瑪爾的叔叔家。但是我沒有別的親人,我只能留在修道院。又過了一年,在我18歲生日的當天,我發誓以自己的力量、生命和忠誠對抗魔族,以保衛我曾經失去、並且現在所珍愛的一切。
我成了一名見習聖職者。
每當回憶起那段時光,我總是感慨世事難料。
當成為見習聖職者之後,修女把我叫到懺悔室里,用從未有過的嚴肅表情看着我。慈祥的修女從沒有用這種表情對我講過話,所以我知道,她說的話一定很重要。
“阿甘佐,現在你已經是神的僕從,我可以把一個秘密告訴你了。你跟我來。”
修女不知按動了什麼機關,懺悔室的門關起來,然後我感到身子一輕,這座小小的房間開始向下沉去。我以前從不知道修道院下面還有別的地方呢。
“這是一個秘密,不是我們修道院的人是不能知道的。我現在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希望你能永遠保守這個秘密。”
“是的,修女,我向神起誓,必將保守您即將告訴我的秘密。”
房子停下來,門再一次打開。走過一條潮濕幽深的走廊,我們在一扇厚重而佈滿了鏽蝕的鐵門前停下。修女拿出一把古老的鑰匙打開門,隨着刺耳的門軸聲,一個小小的石頭房間出現在我面前。
房間裏潮氣很重,但是很乾凈,牆上的壁龕里有火光,我看到房間的一角有一張大木床,床上有一個人躺着。
“他是誰?”我問道。
“是她。”修女糾正我:“她和你一樣被卡贊所侵蝕。但是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聽到了我們講話的聲音,床上的人坐了起來。一頭銀色的長發披散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暗藍色美麗的面龐上有一雙深紫色的眼睛。看到這張臉的瞬間,我感到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多麼美麗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盧克西。
“她叫盧克西,是一個暗精靈。”
修女告訴我,盧克西比我小一歲,在她被發現的時候,卡贊幾乎完全侵蝕了她的身體。修道院犧牲了一名聖職者的生命才把她制服。經過長時間的治療,卡贊的邪惡力量被逐漸壓制住,但是仍然隨時可能會爆發。所以這個危險的女孩被關押在地底的石牢之中——儘管她沒有犯任何罪。
我聽着修女的話,但是我的眼睛卻一直看着盧克西的臉。盧克西也靜靜地坐在床鋪上,目不轉睛地與我對望。
她的目光平靜而孤獨。
過了很久,我才說:
“這對她很不公平。”
修女輕輕嘆了一口氣,告訴我:“這是盧克西自願的。”
“為什麼!?”
“因為。”盧克西忽然接過我的話。她的聲音比我想像中要沙啞一些,帶着一種低沉的魅力。
“因為,我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
我寧願終身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也不想再有任何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我沒有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只知道在那一瞬間我已經為自己的將來定下了一個目標。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聖職者,對抗卡贊,對抗一切邪惡,決不讓任何人再遭受和我,和西嵐,和盧克西一樣悲慘的命運。
後來我實現了我的目標,用完全不同的方法。
從那天起,我又多了一個工作。每天為盧克西送去維持生命所必須的食物。我們很少交談,但是我知道,我已經對她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不,並不是愛。而是尊重。
修道院的生活幾乎是與世隔絕的。偶爾還有被卡贊侵蝕的孩子被送來。我只是一個見習聖職者,沒有為他們驅魔的力量,只能在其他聖職者們施救時打打下手。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直到我22歲那年某個秋季的下午。
那天我正在修道院的院子裏劈柴。忽然,修道院的院門被人很粗暴地退開,一個高大、健壯,魁梧的人大步走進來。從他的服飾上我認出這是一名聖職者,但是他的臉實在是更像一個強盜。
那是一張粗糙而威武的臉,有濃密的鬍鬚,粗粗的眉毛斜插入鬢,看起來猙獰兇惡。尤其是他的背上,還背着另一個人,那人似乎受了重傷,鮮血順着他的肩頭淌下來。
“你是誰?”我握緊手中的斧頭,大聲問。
“叫修女出來!我有重要的事情!”那人大聲叫道,嗓門之大,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還不等我回頭,修女已經出來了——他那麼大的嗓門,想聽不到也很難。
“布萬加?”修女似乎很驚訝。
“嗯。修女,你還不知道么?”叫布萬加的聖職者一面大聲說一面把抗在肩膀上的那個人放下來。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頭髮稀疏,身材彪悍,但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被一副皮革眼罩蒙上了。眼罩的邊緣隱隱露出舊傷疤。
是個盲人么?
他還在呼吸,但是很急促。在他的胸口上有一條可怕的傷口,從左肩一直延伸到右側肋骨下。傷口皮開肉綻,似乎很深。鮮血不停地湧出來。另外兩個聞聲趕來的聖職者立刻開始施救,修女大聲對我說:
“阿甘佐,別傻看着,去拿一桶清水來,還要紗布和草藥。”
我匆匆跑進屋子裏,當我帶着藥箱和水回來時,那人的血已經止住了。叫布萬加的聖職者順手接過我手裏的水桶,先喝了一大口,才把水交給修女讓她清洗傷者的傷口。
“森林裏出事了。牛頭人部落忽然發生了騷亂,很多牛頭人都狂暴起來,開始攻擊人類和其它正常的牛頭人。我趕着回來報信,路上看到這傢伙……”他用腳尖指了指地上的瞎子“正在為了保護兩個哥布林而跟一群牛頭人戰鬥。他雖然擊退了那群瘋牛,自己也傷的不輕。”
我蹲下去幫助修女給傷者包紮傷口,這時我注意到他的腰畔掛着一把精美的短劍,劍的護手上刻着三個字母。
GSD
盲眼人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鮮血。在包紮好他胸前的傷口后,我和修女開始清洗他的身子。忽然,我低低的驚叫了一聲。
隨着他左臂上的血跡被洗去,我看到了那腫脹扭曲的左臂,尖銳漆黑的指甲,暴出皮膚的血管……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是什麼。
鬼手!!!
果然,他的左腕和手肘上都套着粗笨的鐵環,只是纏繞手臂的鎖鏈已經斷了,我才沒有一開始就發現。我像觸電般向後跳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本來以為已經被遺忘的噩夢,又浮現在我腦海中,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
鮮血,痛苦,寒冷,燒灼,憤怒,悲傷,仇恨,瘋狂,黑暗……
那一夜,月明星稀……
我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接着,一雙有力的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看到了布萬加的臉。
“你的痛苦,我也經歷過。”他說,呼吸中帶着煙草的氣味:“而且,那裏躺着的那個人也一樣。卡贊可以侵蝕我們的**,但是不要被它侵蝕你的心靈。”
他的臉龐近在眼前,目光堅毅如同磐石。我忽然感到平靜了下來,用力點點頭。
“好樣的。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甘佐……”
“我是布萬加。也是這個修道院的聖職者。只不過我很少回來。”
什麼叫“很少”回來,我在這裏住了快10年了,這才是第一次見到你好吧……
修女仔細地看着盲眼人的鬼手,口中喃喃自語:
“盲眼,鬼手,難道這個人,是一個阿修羅嗎……為什麼阿修羅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這時,那盲眼人的喉嚨里發出一陣粗重的喘息,接着,咳嗽起來。
他似乎想要坐起來,但是修女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你胸前的傷不輕,別動,傷口會裂開的。”
“這是哪裏?”盲人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嘶啞而渾濁,但是底氣居然很足。
“巴萊卡修道院。我是這裏的院長。你叫什麼名字?你是……“
“我是一個阿修羅。”那人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很早以前就放棄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叫我GSD就好了……”
“阿修羅,排除一切雜念,追求最強大的力量,放棄回憶,放棄情感,放棄光明,連名字也拋棄的鬼劍士嗎……”修女忽然轉頭看了布萬加一眼。
入夜之後,已經恢復一些元氣的GSD告訴我們。他本來是在修鍊的旅途之中,無意中發現有兩名天族人不知何故出現在這附近。並且聽到了他們的密謀,將可以令人發狂的藥粉投入牛頭人村落的水井之中,好從混亂中竊取牛頭人部落世代相傳的寶物。GSD試圖組織這兩人,但是卻因為眼盲而在地形複雜的叢林中失去了他們的蹤跡。第二天一早,果然有大量發狂的牛頭人在森林裏大肆殺戮。
“後來我遇到了其中的一些牛頭人,它們剛剛屠殺了一個哥布林村落。這種事情無法置之不理啊……但是我的修鍊還是不夠……”
“安心休息吧。”修女說。但是GSD搖搖頭:“不,我擔心這裏可能也會被波及到的。”
修女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聲說道:
“神會庇佑我們。”
接着她把我拉到門外,對我說:
“阿甘佐,現在這裏已經不安全了。如果萬一發生了什麼,你要跟着布萬加逃走。”
我敏感的感到修女似乎向我隱瞞了什麼。她的言語之間有一種不易察覺的不安。但是我也了解修女,如果她不想說,我問也是沒有用的。於是我只是點點頭。
第二天清晨,我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一開始只是三三兩兩的牛頭人出現在修道院圍牆的周圍,然後越來越多的牛頭人出現了。這些可怕的巨獸,最高大的有三個布萬加疊起來那麼高,最矮小的也比我高出一頭。它們沉默地聚集着,只聽得到粗重的喘息聲和堅硬的蹄子踏在大地上的聲音。
真正令我感到恐懼的是它們的眼睛。
空洞的眼神中只有嗜血的渴望。
到了快要中午的時候,修道院外面的牛頭人已經聚集了近三百頭。我不知道這個修道院裏究竟有什麼東西在吸引這些可怕的生物,我只是感到害怕。
其他的聖職者們也很緊張,只有修女看起來還很鎮定。但是我卻發現她的雙手其實也在微微顫抖。
“害怕嗎?”我聽到布萬加在身後問我,我沒說話,點點頭。
“我也害怕。”布萬加說:“但是你要學會面對自己的恐懼,學會從恐懼中生出力量和勇氣。”
我又點點頭。其實我根本沒聽進去他的話。當時我完全被幾百頭牛頭人所散發出的那種沉寂的肅殺氣氛所震懾了。這件事情令我後悔終生,如果當時我理解了布萬加的話,能夠從恐懼中生出一點勇氣的話……
可惜,人的一生中從來就沒有“如果”。
“阿甘佐。”我聽到修女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看到修女在向我微笑。
“記住我昨天說的話……”
她的話被打斷了,圍牆之外的牛頭人們忽然開始同時咆哮起來。一開始,那咆哮只是低沉零落的吼聲,但很快就匯合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聲浪。這聲音並不響,很低沉,但是卻彷彿是從大地深處發出來的。就算你掩上耳朵,閉上眼睛,這種低沉的咆哮仍然透過你的皮膚和骨骼,透過你的血液和肌肉,深深刺入你的腦髓之中。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窗前,看着至少四頭牛頭巨獸低頭猛衝向堅固的大門,我幾乎沒聽到厚重的門板破裂時的聲音。更多的牛頭人舉起手中的武器沖向圍牆,一肘厚的石頭圍牆在呼吸之間就土崩瓦解,一片犄角、毛皮、肌肉、巨蹄和斧頭的潮水洶湧而來,彷彿鋪天蓋地。我獃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連“逃走”這個念頭都沒有升起來……
修道院房子的正門比起圍牆大門來更加不堪一擊,一頭牛頭巨獸一拳就把它變成了碎木塊。數十頭揮舞着戰斧的牛頭人猛衝進屋子裏,其中一頭皮毛淺棕色的牛頭人,口角掛着白沫,鼻孔噴出水汽,雙目血紅,揮舞着斧頭大步向我走來。
我拚命地大聲對自己說快逃!可是我的雙腳卻如同生了根一樣扎在石頭地板上。沉重巨斧在我頭頂高高舉起,我幾乎可以看清佈滿豁口的斧刃上的每一個細節,腥臭熾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我獃獃地看着這即將奪取我性命的一擊當頭落下,直到修女從側面把我一下子撞開。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瞬間。
沉重的巨斧從修女的左肩處砍下去,毫無停頓地一直劈到右腰。鮮紅的血霧如同花朵般綻放在漆黑的背景下,我看到修女最後望向我的眼神,沒有痛苦,沒有驚慌,沒有恐懼,只有慈愛和擔憂。我的臉上,身上,雙手上落滿了猩紅滾熱的血雨,在最後的一瞬間,我看到修女的嘴唇動了一下。她已經不可能再發出聲音了,但是我卻清楚地聽到了她最後的話。
阿甘佐,以後的道路,你要自己走下去了……
修女倒下去,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而我還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那牛頭人再一次揮起斧頭向我撲過來。如果不是布萬加,我墳頭上的草現在已經很高了。
布萬加一聲怒吼,右手單手揮舞着一把巨大的圖騰,猛地一掄將牛頭人的斧頭砸開,緊接着左手一拳狠狠地砸在牛頭人的鼻子上。與此同時,另外兩個牛頭人也向我們這邊衝過來。
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
修女死了。
修女死了。
死亡,如此之近,近在眼前。漆黑如夜。
“阿甘佐!混蛋!!還不跑!!!?”
我聽到布萬加粗重的喘息和怒喝,感到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抓住我的肩頭,那隻手粗糙有有力。短粗的手指如同鐵棒般深陷入我肩頭的肌肉。
我為什麼完全感覺不到痛苦……
現在回憶起來,當時我只是嚇壞了。死亡的恐懼是最原始的恐懼,很少有人能夠抗拒。
就在布萬加試圖拉開我的時候,牛頭人的斧頭也砸了下來。布萬加單手勉強擋開了這一擊,但是斧頭的銳角還是在他肩膀上劃開一條很長的傷口。他的血也濺到我的臉上,和修女的血混在一起,滑過臉頰,滑過嘴角。而我,那個令現在的我痛恨無比的軟弱無能的我,仍舊傻傻地站着。
更多的牛頭人圍了上來。
接下來的事情我是很久以後才慢慢明白的。當時只感到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兩頭離得最近的牛頭人身上頓時被強勁的風壓劃出無數傷口,其中一頭還被這股狂鳳吹得翻了個筋斗。緊接着,我聽見一陣刺耳的嘯鳴。不知為何,這聲音反而令我稍微鎮定了一點。扭過頭,我看見一個人站在不遠的地方,手中提着一把短劍,胸前潔白的繃帶上滲出大片血跡。而在他的四周,漂浮着無數微微發光的神秘符文刻印。
GSD!
他的人彷彿正在燃燒,渾身都放射出令人無法正視的邪光,只是看了他一眼,我就感到喉嚨發乾,全身的皮膚繃緊。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什麼叫做殺意。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短劍,周遭的空氣彷彿都停止了流動,在修道院大廳中肆意屠殺的牛頭人們彷彿也被這可怕的殺意所震懾,一時間停下了手中的斧頭。
緊接着,GSD一聲低喝,隨着短劍的落下,一道肉眼可見凝如實質的巨大劍氣向前射出。
我犧牲光明,放棄一切,只為了追求最強大的力量。
我付出了代價,這就是我得到的回報。
無人可擋的力量!
修羅邪光斬!!!
首當其衝的是一頭全身肌肉虯結的牛頭巨獸,它試圖用手中的斧頭阻擋這道劍氣,但是那染滿了血跡的巨斧跟它健壯結實的軀體如同狂風中的蒲公英一般在霎那之間分崩離析。在殺死這頭巨獸后那道劍氣的速度和威力絲毫沒有減緩,呼嘯着撲向目瞪口呆的牛頭人群中。我甚至沒有聽到一聲慘叫一切發生的太快,當劍氣消失時,已經有至少十頭牛頭人屍橫就地。
“布萬加,帶他走!”
布萬加不由分說一把將我抗在肩上,我的臉正對着他的傷口,血流進我的嘴巴里,腥咸滾熱。我扭過頭,看到GSD再次舉起那把短劍,漂浮在他身邊的符文刻印猛然被吸入劍身,劍身則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一樣發出熾熱的光芒。隨着短劍一揮。一團巨大白亮的光芒從劍身上飛出,和剛才那道劍氣不同,這團白光飛得很慢,但是不可阻擋。牛頭人碰上這團光,就立刻慘叫起來,接着皮膚爆裂,身體裏的鮮血變成緋紅的蒸汽散出,慘死當場。其餘牛頭人都恐懼地看着這團光芒,四下散開。當白光飄移到牆壁前時,轟然爆開,氣浪和衝擊波把離得較近的三四個牛頭人震倒在地。牆壁也被炸開一個缺口。布萬加扛着我,三步並作兩步地跳過地上的牛頭人屍體,從那道缺口中沖了出去。
我從布萬加肩膀旁回望,看到幾頭牛頭人想要衝出來追趕我們,但是卻忽然好像被什麼東西從背後拉住一般向後倒飛過去。
緊接着我聽到GSD一聲咆哮!!
“無雙波!”
我感到整個世界彷彿都震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聲音——或者是這聲音已經超越了人類聽覺的極限。
整個修道院在我身後土崩瓦解。
我看着身後發生的一切。這座我住了十年的修道院就是我的家,我看着我的家化為塵土,心中居然沒有一點悲傷。
只有麻木,極度驚恐之後的麻木。
布萬加又跑出幾步,終於支持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把我從他肩膀上摔了下來。我躺在塵土之中,兩眼獃獃地看着天空。
修女死了。
修道院也沒有了。
轉瞬之間,我又失去了一切。
而今回想起來,我的生命似乎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我所珍愛的東西。直到今天,我仍然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更加強大一點,為什麼不能用自己的雙手去保護那些重要的事物。
布萬加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氣。他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塵埃落定,幾名僥倖活下來的聖職者推開瓦礫爬了出來。他們都有傷,而且傷得不輕。
但是我沒有看到GSD。
他和牛頭人同歸於盡了么?
忽然,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張臉,一張暗藍色的美麗面孔,一雙深紫色的美麗眼睛。
“盧克西”我小聲自語,然後猛地跳起來:“盧克西!盧克西還在裏面!盧克西!”
我跑向修道院的廢墟,但是沒跑幾步就被一塊碎石絆倒了。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大地撲面而來。我臉朝下跌倒在地上,粗糙乾燥的沙土摩擦着我的臉。
然後我失去了知覺。
黑暗。
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純粹的空虛的黑暗,帶着最原始的對未知的恐懼的黑暗。在這無垠的黑暗中,我的靈魂彷彿縮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溶入了永恆的黑暗之中。
然後,一團血紅色的光芒在黑暗中綻放。
一個意識在我的心靈中浮現出來。
痛苦嗎?悔恨嗎?悲傷嗎?
因為你太弱小了。
我曾經把力量給予你,但是你卻放棄了我的力量。
現在,我給你第二次機會。交出你的天真,你的善良,你的軟弱和你的愛。收下我的這份禮物。
最強大的力量,是仇恨的力量。
與我簽訂契約,把你的靈魂給我,我就將仇恨的力量交給你。放棄你那無用的情感,來全心全意地接受這純粹的無法阻擋的仇恨的力量吧!
然後,第二團光芒爆發出來,一團純凈的潔白的光芒,溫暖地在黑暗之中閃亮。我聽不到聲音,但是我知道,這是修女的靈魂在守護着我的心靈。
退下吧!卡贊!
阿甘佐不會交出他的靈魂!仇恨的力量雖然強大,但是必將被愛的力量所擊敗!
說得好啊。卡贊的意識冷笑,你有着無與倫比的博愛,為什麼你會死去呢?
我沒有死。修女說。我的生命,將在阿甘佐身上延續下去……
黑暗一下子散去。我發現我在以一個可笑的姿勢趴在地上。當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感到左手一陣劇烈的熱痛,但是痛苦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着自己的雙手。
一雙多麼軟弱的手啊。
在那個時候我發誓,我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變得無比強大,強大到足以守護對我來說重要的事物。
我走向廢墟,盧克西還在地下。如果倒塌的建築堵住了地下牢房的通氣孔,她很快就會死的。
幾個還能動一動的聖職者幫我一起清理開懺悔室旁的瓦礫和碎石。扳手機關已經砸壞了,撬開懺悔室的地板,我順着纜繩爬下去。這條豎井裏的煙塵很大,我一邊咳嗽着一邊祈禱。
盧克西,千萬不要死……
日常走貫的走廊彷彿無比漫長,惶急之中我並沒有帶着火把下來,只能一路摸索着向前走。當我推開那道熟悉的鐵門時,心跳的很快。
一推開那道門,我就聽到了盧克西的聲音。
“阿甘佐……”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只能輕輕叫出她的名字。
“盧克西……”
“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心跳的好快,臉色也很白。”盧克西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赤着腳站到地上。我向前走了兩步,盧克西立刻把那隻左手背到身後,一向平靜的臉龐顯出一絲慌亂。
“阿甘佐,不要過來,我……我忽然感覺很不好。我……我不想傷到你……”
我搖搖頭:“別說這個,這裏已經不安全了,跟我走吧。”
“發生了什麼事情?”
“修女她……”悲傷和悔恨又不由自主地湧上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死了……”
然後我拉起盧克西的手,轉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我不敢再說話,我不想在她面前流淚。
當我們回到地面上之後,GSD也從一大塊崩塌的石板下鑽了出來。他胸前的傷口又裂開了,流了很多血。但是倖存下來的聖職者們都已經沒有力量為他治療,我也只能從瓦礫堆里翻出不多的一點藥品為他簡單地止血。在我重新包紮他胸前的傷口時,GSD小聲說道:
“當心,阿甘佐。叫大家也當心一點。”
我看看周圍,完全看不到有活着的牛頭人。
“我的無雙波,只能殺死那些牛頭人,但是不可能把整個修道院變成這樣。”GSD虛弱地說道:“是別人,是別人做的。”
“還有誰?”我疑惑起來。
“我懷疑是那兩個天族人……”GSD。
一直跟在我身邊默不作聲的盧克西忽然抬起頭,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天族人?”
GSD側頭轉向盧克西的方向。雖然他看不見,但是我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正緊緊鎖定住盧克西的身形。
“這種感覺……你也是擁有鬼手的人……?”
“是的。”盧克西回答:“只不過,我的這隻鬼手,並非是因為感染了卡贊綜合症而變異的……”
接下來盧克西所說的話讓我無比震驚。
“這隻鬼手,是天族人刻意創造出來的。為了對抗暴龍王巴卡爾,天族人一面鑽研機械技術,一面尋求其他的力量。對鬼神的研究就是其中之一。
因為其獨特的體質,天族人一旦被鬼神所附體,會迅速衰竭以致死亡。於是他們開始秘密將鬼神引入其他種族身上,將他人的**作為培養鬼神力量的載體。人類很容易被鬼神侵蝕,但是一旦侵蝕完成,這力量就與被侵蝕的人融為一體,無法隨心所欲的利用;而我們暗精靈雖然不容易被鬼神附身,可是一旦被鬼神侵蝕,卻可以保留住自己的獨立意識,而鬼手的侵蝕則只局限於**,並在左手中慢慢形成自己的獨立意識與人格。
這樣,只要切除左臂,就可以從中提煉出鬼神之力進一步研究和利用。但是一但被鬼神附身的暗精靈出現情緒失控,鬼手的意識就會趁機主宰我們的**。不像人類,可以憑藉自己的意識來控制鬼手……”
“這就是說……”我獃獃地看着盧克西那隻醜惡扭曲的左手。
“就是說,我的身體裏有兩個靈魂,而且……”盧克西忽然笑了笑,很淺的笑容轉瞬即逝,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哀傷:“而且,我就是一個天族人刻意培植的鬼神容器……在我15歲那年,鬼手的意識第一次主宰了我的軀體,於是我殺死了我的所有親人和族人。途徑我村莊的聖職者們將我制服,把鬼神的力量壓制住,帶我來到這裏,我也暫時脫離了天族人的控制……”
GSD皺起眉頭,牽動臉上可怕的傷痕:“難道說,這兩個天族人是來找你的……”
“猜對了。老鬼。”
我驚跳起來,轉身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沒有人,但是我聽到一陣奇異的聲音。
金屬的齒輪與軸承的聲音。
接着,我看到不遠處的森林裏,一大群亮閃閃的東西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那是幾十個還不到我膝蓋高的方形怪物,都有一雙獃滯的巨大黃色眼睛。它們沒有腿,身體下面是兩排履帶。
這幾十個怪物帶着刺鼻的火藥和機油的氣味,緩慢,然而勢不可擋地涌過來……
“是什麼東西?”GSD顯然也察覺到了。雖然眼盲,但是他的其他感官卻極為敏銳。我搖搖頭:“我不知道,看上去好像是某種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