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怒其不爭(三)
正午日頭正毒,清明山上下算上伙夫道童也不足八十人,這會兒都各自回去休息了,邵日宛房間的窗子大開着,他坐在窗前翻找着自己的書架。
一隻花白的小貓順着窗子爬了過來,落在他的腳邊,‘喵、喵’的叫了兩聲。
邵日宛有一搭沒一搭的蹲下來摸了他兩下,突然看到最下層的書里夾着一本藍皮舊書。
他拍了下手,笑着取出來撣了撣灰,看到上面四個大字《內功心法》。
小貓咪順着他的腳下跑走,又去別處玩了。
邵日宛翻了兩頁,這身體的原主早已懶得練這些玩意兒了,每天拎着劍只想學新招式,真是蠢爆了,一加一還沒學會呢,就想解方程式。
他掃了眼後面的內容,索性盤腿坐在地上,囫圇吞棗的把晦澀的古文都大志猜個意思,幸好旁邊還畫了小人,還可以看圖說話。
不消片刻,就看的頭昏腦脹。
突然,一個小石子打在他的腦袋上。
邵日宛一抬頭,就看見魏長澤痞痞的趴在窗戶上,沖他笑。
邵日宛:“你來的正好,我剛把那本《內功心法》找出來了,晚上我們一起練。”
魏長澤的笑容立刻不見了。
邵日宛完全不在意,接着道:“我現在要去換練功池的水,走吧。”
魏長澤:??
“大師兄,”魏長澤猶豫道,“……這是你的活吧。”
邵日宛微笑道:“你有什麼事嗎?”
魏長澤哽了一下,道:“沒有。”
“那就當幫我忙了。”邵日宛道。
魏長澤哭笑不得,站在原地看着他。
邵日宛一隻手撐着窗欞,翻身跳出來,道:“走吧。”
邵陽峰的居所建在清明山地勢最高處,練功池就是他門前的一灘死水。
冬天的時候,邵陽峰在冰上打坐,夏天在池前練氣。
每隔五天,邵日宛給它換一次水。
把池裏的死水一桶一桶的撈出來,再去後山一桶一桶的把清水拎過來倒進去。
縱然使上輕功,也要折騰一整天。
昨天,邵日宛着急去抱魏長澤的大腿,忘了換水,今天就被提點了一下。
他從池旁的木房裏拎出幾個木桶,遞給魏長澤道:“去吧。”
魏長澤一手拎着倆捅,道:“你呢。”
邵日宛:“我看着你。”
魏長澤:???
魏長澤道:“難道不是我幫你提水?”
邵日宛微笑道:“對,你幫我。”
“……”魏長澤不可理喻的看着他,“我幫你?!”
他們理解的幫忙的含義可能不太一樣。
邵日宛自己搬出了一個搖椅,優雅的撩了下衣袍下擺,把書拿出來道:“我在這裏等着你。”
魏長澤震驚的看着他。
邵日宛從容的翻起了手裏的書。
日頭高高的掛在碧空上,微風吹過樹葉一陣沙沙作響。
一串腳步聲慢慢臨近,魏長澤手裏提着四個水桶,嘴裏還叼着一個,頭頂沁出一層汗珠,他走到池邊,將五個桶里的水盡數倒進去,一滴也不敢浪費。
卻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邵日宛自己打了把傘,坐在一邊看書。
一個陰影打下來,邵日宛抬起頭來。
魏長澤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邵日宛笑道:“不幹什麼啊。”
魏長澤抱胸,用眼神睥着他。
邵日宛想了想,道:“師弟算是璞玉,我之前存了私心,總想打壓着你,可如今我想明白了,天下之大,根骨清奇者千千萬萬,我就是把你踩在了泥里又能怎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既然如此,便索性想助你一把,這也不行?”
“這就不用了吧,”魏長澤無所謂道,“在泥里就挺好。”
邵日宛道:“用的用的,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師弟。”
魏長澤:……
兩人虛虛實實的試探,你來我往誰也絲毫不露,最後魏長澤實在厭惡磨嘴皮子功夫,拎上水桶走了。
邵日宛悠哉悠哉,往搖椅里坐了坐,接着看書。
來來回回不下三四百趟,魏長澤的速度很明顯的慢了下來,他渾身都被灑出來的水打濕,腳步虛浮,汗如雨下。
邵日宛豎起耳朵來聽他的喘息,也漸漸地也變得粗重了起來。
魏長澤的內力尚淺,根基不穩,光憑着一身蠻勁死撐,打水這活枯燥且累,整整一池的水,彷彿永遠也填不滿一樣,讓人心生煩躁。
魏長澤把胳膊上也掛滿了水桶,一下午過來渾身酸痛,他把身上的水都倒進池裏,輪了輪胳膊。
再站起來,便直接用上輕功,身形彷彿一隻健壯的豹子,一路飛奔至後山。
這樣一來,速度是快了,體力卻也飛快的下降。
到了最後,幾乎是連撲帶跑的飛到池邊,將水桶里的水倒進池裏,然後累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邵日宛只當作沒看見。
魏長澤雖然看上去並不怎麼正經,性子卻極其堅韌,他在有餘力的時候不想幹活,可以去找邵日宛理論,卻不能再累的要死要活的時候去找他,死活也要撐着做完。
在地上趴了一會兒,盛着胳膊爬起來,拎起水桶。
邵日宛嘆了口氣道:“師弟,上山之前你也修習過心法,不妨趁着打水的間歇好好參悟參悟。”
魏長澤不怎麼正經的應了一聲,轉身走了,他行至半山腰處,突然聽見了邵日宛的聲音,道:“凝精練氣,氣沉丹田,固氣凝神,人神合一。”
魏長澤腳步不停,足尖點地一路向前掠去,邵日宛遠遠地綴在他的身後,背着剛記住的練氣決。
“性往氣沉,穩住。”
汗水順着魏長澤的額頭流到了眼窩裏,頭髮貼在臉頰上,他沉下心來,漸漸地跟上了邵日宛的節奏,放緩呼吸,通身氣體往丹田走去,下腹一陣溫熱。
邵日宛道:“口注於心,調息於鼻,定靜乃起,蓄勢待發。”
魏長澤瞬間將身上掛着的水桶一扔,就地盤腿打坐。
他渾身被汗和水濕透,衣服緊緊地貼在結實的肌肉上,薄唇緊抿,眉頭鎖死,苦苦悟道。
邵日宛走過來看了一眼,拎起水桶走了。
待他把整池的水都已打滿,魏長澤都沒有回來,他也沒有再去看,自己拍了拍衣服,回去吃飯了。
練功池之上,是一座紅木木屋,橫樑上雕者荷花盤龍,邵陽峰忽然睜開眼睛,衝著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晚飯一向是眾位入門弟子一起用的,邵日宛今天來得遲,大家都已坐好,只等着他和飯了,他一進門,大家便齊道‘大師兄’。
邵日宛應了一聲,微笑着一一點頭。
烏賢看他穩穩的坐在一旁,憋了一會兒,道:“魏師弟呢?”
“不知道,”邵日宛道,“大抵是練功呢吧。”
燁秋嘴角一勾,嘲道:“練個什麼功?靜心心法嗎?”
眾人一陣鬨笑。
他旁邊那人是宗主門下三弟子,名叫吳遠,身長八尺有餘,渾身肌肉怒張,還尚未而立之年就已經一臉絡腮鬍,為人也十分名副其實的莽撞,此時道:“扶不起的阿斗!”
邵日宛笑道:“怕是不是靜心心法,大家莫不是忘了?他好歹也魏將軍府嫡子,打小估計就有根基,說不定早就學有所成了。”
他這話一說,眾人忽的一陣沉默。
說到底,人為何會抱團攻擊一個漠不相關的人?魏長澤與他們無冤無仇,行的端坐得正,就因為他是叛國之子?修仙之人本就以斬斷七情六慾為根本,又怎麼會對家國大事有這麼大的反應呢?
不過是因為魏長澤太過於出色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若不是突逢了變故,那就是皇親國戚,含着金湯匙出生,天賦異稟百年難得一見,偏偏人也生的好看,彷彿老天爺把所有能加的天賦點都加在他身上了。
這樣的人一招虎落平陽,欺負他的犬一定不會少。
吳遠一拍桌子,發出‘哐’的一聲悶響,道:“豈有此理!他身在清門山,還敢修習別的旁門左道?!”
此言一出,大家紛紛迎合。
烏賢趕緊道:“這本也無妨,你們想想,門規也並沒有限制了這一條,無妨無妨。”
四弟子譚光達道:“既然如此,他還留在這山上幹什麼?乾脆逐出師門算了。”
燁秋也道:“我看我們還是將這事通告師父吧。”
邵日宛咳了一聲,不急不緩道:“大家這是何意?先不說師父本就沒說過我們不能修別的心法,魏長澤自小打下的基礎,不過是接着往上修習罷了,就算是到了哪個門派,這也管不着吧,沒聽說過到了哪個門派就要重新學起的。”
燁秋掐着嗓子道:“大師兄這是何意?合著我們這一群人欺負他魏長澤了?”
“並無此意,”邵日宛笑着看她,道,“師妹想多了。”
燁秋:“你言語間處處偏袒,可是這魏長澤許了你什麼好處?”
“師妹,”邵日宛輕聲道,“你以為,這清明山下一任宗主是誰?”
燁秋楞了一下,臉色頓時尷尬起來。
邵日宛看向眾人,道:“我還有什麼可圖他魏長澤的呢?”
大家啞口無言,大廳里一時靜默。
烏賢站起來道:“哎呀,這吳媽今天怎麼還不上飯,我去催催。”
邵日宛始終掛着溫文爾雅的微笑,看着眾人。
就在這時,忽然從後山外震蕩出一片浩然之氣!
眾人俱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