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天有不測(五)
院內有一棵松柏,長得極好,在這樣的天氣里也顯得鬱鬱蔥蔥,夜裏飄了兩片雪花,掛在碧綠的松針上,倒也賞心悅目。
地上也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天氣並不很冷,這大概是今年最後的一場雪了。
邵日宛一身白衣在半空中飄然而至,長劍輕吟俯衝向魏長澤。
他劍意極好,一招一式都毫無破綻。
魏長澤引出長劍,揮劍擋開,身子向後倒去,幾乎挨到了地面,忽然向前搓去,憑空躲開了他。
邵日宛落到地上猛一轉身,一道銀光閃過,直取魏長澤胸腹處。
魏長澤且戰且退,須臾間兩人已經過了數招,手中的長劍來回翻飛,只能看見一片殘影。
魏長澤反應速度極快,而邵日宛的劍法卻極為嚴謹,幾乎沒有可以挑剔之處,他多年苦練,要求甚高,此時終於有了成效。
兩人已經過了百招不止,邵日宛最後忽然手腕翻飛,用長劍鎖住了魏長澤的劍,本欲引他脫手,誰料魏長澤卻自己把劍扔了,沖他笑着張開了手。
邵日宛急急地收了劍勢,一時失了力向前栽去,正好被他接住。
魏長澤道:“嘖嘖,投懷送抱啊這是。”
邵日宛一把推開他,沒好氣道:“換個花樣?來點有新意的行嗎?”
每次切磋都是這樣收尾,兩人至今都還沒分出過勝負。
魏長澤卻痞道:“招不在新,有用就行,事實證明你就吃這套啊。”
邵日宛:“……滾。”
接下來的幾日都還算順遂,沒有遇上什麼硬茬,魏長澤一直堅持着沒有運功,平A熬到了只剩下十二人。
剩下的路將會越來越難走。
邵日宛昨日收到了封家信,有些古怪,叫他暫且不要歸家。
近日着實有些不太平,他心中惴惴難安,他爹娘絕不會憑白無故告訴他不要回家,恐怕是有什麼隱情。
這些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聽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是朝堂之上出了變動,政局動蕩一觸即發。
邵日宛這才想起來,書中好像是提到過一嘴,卻沒想到在書里一筆帶過的事情,真的到了這個時候會鬧得很多事都亂糟糟的。
魏長澤告訴他多半是因為鹽引的事,做私鹽這一行就要承着這樣的風險,代代君王最先想要的便是權和錢,而錢的一大半都來自與鹽和賦稅。
苛捐雜稅消費民心,所以最先下手的,都是私鹽這一路。
況且邵長忠樹大招風,若是有人覬覦了他手中的錢力,趁此機會下手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他沒地兒說理去。
邵日宛還是琢磨着回去看看,興許有什麼能幫得上忙,魏長澤便直接道:“那我下局直接認輸得了,陪你去。”倉洪門
邵日宛覺得這個安排可以說是很合理了。
結果當天晚上,魏長澤便抽中了方墨。
兩人都覺得,這大概就是命吧。
方墨今年也尚未而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罷了,算是天道酬勤那一掛的,對戰毫不馬虎,破有些武俠小說中‘武痴’的樣子。
在抽籤當日,魏長澤是後手,是方墨抽中的他。
在那琉璃球顯出名字的那一刻,魏長澤明顯看到那人眼神一亮,往這邊掃了一眼。
魏長澤:……
強者總互相吸引,就算他專業裝了,也只能偏偏金丹修為以下的修士罷了。
方墨走下場來,直接向著他走來。
魏長澤點頭道:“久仰久仰。”
方墨頗有些鄭重的拱手道:“在下魂修化德門方墨。”
“魏不忌。”
方墨含笑道:“實不相瞞,這幾日我多見了道友的比試,心裏欽慕的很,便想着若是能與您切磋一二定當卓有受益,沒想到今日當真如願了。”
魏長澤:“……”
如此熱切,認輸時可能會有些尷尬。
方墨道:“你的道法我是頗為欣賞的,我等借了天地太多的靈力了,動不動便動用真氣對敵,實在暴殄天物。”
“我沒這個意思,”魏長澤誠實道,“我受了些傷,用不得真氣。”
“……,”方墨,“……哈哈,是這樣嗎。”
魏長澤:“是這樣。”
方墨頓了一下道:“我……還本想請道友盡了全力與我試練一番,如今倒是……”
魏長澤道:“恐怕得讓你失望了。”
方墨靦腆笑道:“倒也無妨,想必你我一戰無論如何都等讓我有所受益。”
“你已經很厲害了,”魏長澤隨意道,“咱倆的路子不同。”
“道法自然,”方墨認真道,“萬物想通,到最後都化為大同。”
魏長澤微微愣了一下,手上的茶杯剛要端起,又把手放下了,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
方墨這人倒是很是普通的樣子,生得白凈,有些文弱書生的樣子,一眼看上去,其實是他很不待見的書獃子的模樣。
說話的時候卻是認真的,坦然的,讓人很難心生厭惡。
魏長澤道:“你說的有理。”
方墨便笑了,“這是我師父告訴我的。”
“你肯信,”魏長澤道,“也算好的。”
方墨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手道:“說起來,我一直有一點不大懂。”
魏長澤挑了挑眉,示意他說。
方墨道:“你在對戰洪磊的時候,分明最後用了術士,不可能不動用真氣,可我確實沒有感受到你真氣的流動,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的真氣哪來的?”魏長澤反問了一句。
“……天地恩澤?”
“天地間的靈氣,”魏長澤隨意的打了個響指,順勢用手指指着他道,“匯到你的身體,這需要一個過程,你能儲存的越多,支配擁有的越多,你的能力便越大,修鍊就是這個理。”
方墨點了點頭。
魏長澤繼續道:“可也有不需要這個過程的,隨借隨用。”
方墨忽然想到了什麼,“我……知道這個。”
“當然知道,”魏長澤笑了,“入門之前試你的靈根的時候,都會先讓你臨時借靈力。”
方墨頗有些失望,也有些不可置信,“竟然……只是這個,不,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竟能化用這個,當真也是……”
魏長澤道:“不能常用,不大厲害的術士能撐上一時片刻。”
方墨失笑道:“讓你見笑了,我真是失了本心了,反而忘了這樣的根本。”
“不算什麼,”魏長澤隨意道,“我不過是窮途末路。”
其實卻不是這樣,而是在清明山的那些年,邵陽峰什麼都不教他,他在那些日子裏只能反覆咀嚼那些在基本不過的功法,聊勝於無。
在這個時候倒是真的用上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眾人抽完簽便各自離去,此時場中已經不剩下什麼人了,方墨熱情不減,仍不提告別。
況且他確實也有些獨到的想法,平日又認真刻苦,魏長澤也就沒有應付他。
這邊方墨的話題已經上升到了‘大道無形’的高度了,外面卻忽然傳來了些異動。
魏長澤正撐着胳膊勉強自己聽着,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真氣。
方墨顯然兩耳不聞窗外事,絲毫沒有注意到什麼,仍繼續道:“這世上許多人都只為追名逐利長生不死而步入——”
話還未說完,魏長澤忽然站起了來,拔腿便往外走。
方墨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道:“誒?!”
魏長澤一腳踹開了門跳了出去,果然看見場院當中,邵日宛和江必信已然拉開了陣勢動起了手。
江必信頗有些惱怒,“我自問並無得罪你之處,你何故處處針對於我!”
邵日宛根本就懶得理他,翻手就是一個挑劍,劍身若游魚身若挺松,直衝着他命穴而去!
魏長澤扶額嘆了口氣,推開眾人道:“接個光吧。”
江必信且退且戰,在這樣不要命的打法下顯得頗有些狼狽,頭髮在打鬥中被扯開一縷,沒了平日規規整整地公子模樣。
江必信發了狠,一下子甩開了邵日宛的劍,怒道:“你想幹什麼!”
“殺人。”邵日宛姑且停下了手,沖剛走出人群的魏長澤道,“別管我。”
魏長澤只好停住了腳步。
方墨從後面追了過來,“魏道長,發生了什麼?”
江必信道:“你若對我有什麼不滿大可直說,你我均修劍道都知道不可同門相殘,為此我已處處隱忍,你還有完沒完了?”
邵日宛道:“我倒是沒見你處處隱忍,只見你煽風點火,把旁人的身世賣了個乾淨,攢動人的本事倒是厲害得緊。”
江必信斥道:“你胡說什麼!”
“江道長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本事我輩是趕不上,”邵日宛厲聲道,“只是你可記得,你聲聲叫他‘魏兄’,轉過頭去便將他的過往一再拿出來貶低,可他那些過往確是你江家人一手造成的!”
“你倒自詡劍修,”邵日宛冷笑道,“你配嗎,堂堂七尺男兒,偏學那些長舌婦去搬弄是非。”
江必信羞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邵日宛長劍忽然一甩,劃出一道殺意凜凜的劍光,指向了人群中的一人,冷眼道:“既然如此,你告訴我,剛才江必信與你說了什麼?”
那被指到的人嚇了一跳,激靈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邵日宛狠狠地劈過一道劍峰,順着那人的脖頸打過,齊齊的削斷了他的頭髮。
邵日宛怒道:“說!”
那人閉着眼大叫道:“他說憂心魏長澤已步入了歧途!”
江必信臉色極為難看。
邵日宛冷笑道:“好一個憂心,我且告訴你吧江必信,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庸才,如何追趕也沒有用,你眼紅吧,趁早明白了這個理,畢竟你往後的一輩子都得如此受着。”
方墨看出了不對勁,“道長……這是……”
魏長澤長出了一口氣嘆道:“要了命了。”
邵日宛的劍一挑指向他道,“是個男人,拿起你的劍今天我們便做一個了斷。”
江必信握緊了手中的劍,神色猶豫且難看。
他是在斟酌,在這裏與邵日宛一戰他不可能不受傷,那勢必會影響明日的會戰,然而此時再不拔劍,又顯得過於軟弱。
江成武終於趕了過來,聲如洪鐘響徹眾人耳際,“何事聒噪!”
這樣的小事,竟然也能請的動天極門掌門人親自出面了,而且竟來得如此之快。
邵日宛冷道:“這就只有這點膽量嗎。”
江必信終於被激,忽然拔出長劍,“來戰!”
等得就是他這句話,邵日宛瞬間出手,江必信飛身撲上,兩人在空中纏鬥,兩個金丹期的劍修,溢出的劍氣掃在地上能將石頭劈成兩半。
江成武趕來,慍道:“住手!”
兩人聽若未聞,只是轉眼間便已經過了數招,兩人都是心中有恨,下手毫無餘地,讓人看得陣陣心驚。
方墨竟然還有閑心嘆道:“這劍意當真果敢絕妙。”
魏長澤和眾人一起看向纏鬥的二人,神色卻很平靜。
方墨話說出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魏道長,這裏是有你的朋友的吧。”
魏長澤‘嗯’了一聲,道:“這裏有個破綻。”
邵日宛有些急氣,稍顯浮躁,震劍時真氣泄了,江必信一劍提上,被他堪堪躲過。
方墨也道:“但他劍意着實太好了,應該會贏。”
“能贏。”魏長澤道。
半空之中,邵日宛咬牙反手扔出長劍在半空中打了個擺子,真氣猛然拔出,逼入長劍之內,一時間數道劍光橫掃而出,江必信的胳膊頓時開了一道口子,迸濺出血花。
下面的人看的心急,一個劍修上前邁了一步,眼前卻忽然出現了個人攔住他。
魏長澤道:“這不大好吧。”
那人頓了頓,退了回去。
江成武往這邊看了一眼。
方墨還在這邊感嘆道:“這便是輕如鴻雁,驟如閃電之勢吧。”
邵日宛雙手合握道道劍光匯攏合一,白光陣陣殺意破天,江必信忽然將長劍離手,在半空中凌空展臂,人與劍彷彿一體同生,嘯然而出,兩個人均將畢生所學用到了極致,狠狠地交碰在了一起,一時間真氣震蕩將枯木生生震碎,眾人被逼得退後一步,站立不穩。
兩人誰也沒有放手,死死撐住。
江成武道:“夠了!”說著忽然沖了上去。
魏長澤眼見不對,立馬跟了上去,江成武雙手擺出術士,喝道:“封!”
只是那術士卻是偏向了邵日宛的位置!
魏長澤二話不說直接一劍飛了出去,將那真氣打散,長劍在半空中個劃了一飛回到他的手中,正好攔在了江成武的身前。
就在這邊,邵日宛怒喝一聲,忽然祭出了十二分力,將周身氣焰漲大到再無餘地,生生地將江必信逼出了一口血,慢慢地順着嘴角流出來。
邵日宛驟然反手提劍,長劍肆意翻飛道道殘影,最後一下江必信終於沒有擋住,被狠狠地在胸前刺了一劍。
江成武飛身上前,將他接住,落在地上怒斥道:“天極門豈容你等如此囂張!”
邵日宛收劍收勢,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江成武正欲說什麼,卻被江必信攔住,“……師叔,算了。”
眾人見此一戰,莫不敢多言。
可不管怎樣,江必信這次都是丟了臉的,若是因此去找邵日宛的麻煩,只會更加的丟人罷了。
邵日宛緩緩落地,掃了一眼眾人道:“還沒看夠嗎。”
魏長澤失笑着搖了搖頭,道:“走吧。”
他不着痕迹的扶了邵日宛一把,不管這許多的人,直接轉身走了。
兩人走得很慢,剛拐了個角,邵日宛便靠牆停了下來,慢慢地往下滑去。
魏長澤直接打橫抱起來,“嚴重?”
“不嚴重。”邵日宛氣息不穩道。
魏長澤什麼也沒說,穩穩噹噹地抱着他,一路回了屋裏,將他放下。
邵日宛咳了一聲,看着他道:“你……”
“沒生氣,”魏長澤笑道,“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下回提前跟我說一聲。”
他沒什麼道理去生氣,說到底邵日宛是為了他才去收拾江必信,況且這人還極有心氣骨氣,他不可能讓這人全然依靠自己,邵日宛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在這人想要自己動手的時候,他當然不應該去左右什麼。
況且被人捧在手裏的感覺確實挺讓人得意,他受了那麼多冷遇,這樣的被人維護任誰也難沒有觸動。
邵日宛道:“明日便走吧,一刻也懶得見他。”
魏長澤卻笑了,沒有說話。
邵日宛等了他片刻沒見回應,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只見魏長澤為他掖了掖被角道:“你養傷吧,別著急趕路了。”
“明天我去迎戰,”魏長澤道,“我就等着最後遇上他,給你收拾他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