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恩愛兩不疑(六)
江寧一眼神里失了最後一絲神采,睜着眼睛死了。
天極門百年來從未出過如此大的禍事,門下出了一個魔修,擊殺了元嬰期的師尊還欲嫁禍給藏名山。
天極門請來之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不會把這事當家長里短拿出去說,可他們帶來的弟子道童便沒有這份好心了,不久之後,另一個魔修的故事又將被描摹的繪聲繪色,拿出去嚇唬誰家不聽話的小孩子。
這樣的荒唐事不知要過多久才能被神舟大地遺忘。
北風呼嘯,落日殘陽掃來的光也是清冷的,感受不到什麼溫度,半路上來往的人均是夾緊了衣襖行色匆匆,路上的積雪凍成薄冰,讓人只能一邊疾行一邊小心翼翼地注意腳下。
牆角的餛飩攤子今日也開着,老闆躲在背風處窩成一團,雙手插在衣袖中閉目養神。
鍋里的熱水沸騰,爐中的炭火噼里啪啦地炸着。
一個少年跑過來,道:“老闆,來三碗餛飩。”
老闆慢吞吞的掙了眼瞄了一眼,先‘嗯’了一聲。
方勝在一旁看得心急,這人手腳未必不利索,人卻當真墨跡,又叫了一聲,“老闆。”
那老頭問道:“你哥呢。”
方勝天天被李舒拎着到處閑混,他兩人看上去年紀查得倒是不多,人人都當他是李舒的弟弟。
方勝道:“他嫌冷,懶怠出來。”
老頭哼着小曲兒站起身來,往那大缸里舀了一瓢滾燙的湯水,熱鍋里拿油擦了一層,湯水到了進去發出‘嚓——’地一聲響。
老頭道:“昨日,你和你哥也去了?”
“嗯。”方勝只應了這麼一句。
老頭道:“到底是個咋回事?說是死了好幾百人?”
“哪有的事兒,”方勝哭笑不得,“誒,有一份不放醋。”
老頭看了他一眼道:“那是咋,連個准信兒也沒見。”
方勝道:“您別知道,不是什麼好事。”說著將手裏的飯盒遞了過去。
飯盒有三層,方勝特意叮囑了聲,要分開盛好。
老頭給他裝得滿滿當當,收了錢揣到兜里道:“誰樂意知道他們這些破事,哪個也沒讓我好過了。”
大小門派下多少都有些產業,供養着修鍊人吃喝用度,要麼飯館要麼當鋪,更有甚至開一串的**,斂財的同時也擠壓着平頭百姓的生活。
方勝接了飯盒也不多說,將大氅帽子拉下,轉身便走。
餛飩容易坨,他得快一點。
魏長澤困得要死,拿手托着腦袋勉強撐着。
黃明功大笑道:“來我們再敬仙君一杯!”
眾人朗笑舉杯,酒水在半空中碰在一起撒了一桌,魏長澤便跟着舉起酒碗,如流水線一般幹下去。
李舒拉着一個大漢划拳劃到了桌子底下去了,前襟濕了一大片,還抱着酒罐子不撒手。
一個叫常青的男人道:“仙君接下來要去哪?”
魏長澤道:“沒定。”
李舒從桌子下面探出個頭來道:“回十二塢……挨打去吧你。”
魏長澤困得頭疼,“多半要先去趟廣林。”
“啊……”李舒意識不清晰道,“回門,我懂,回門么。”說著又被那人拉着去划拳了。
黃明功猶豫了一下,道:“您若不嫌棄,便留在藏名山吧。”
魏長澤強忍着皺着眉搖了搖頭,“你……能當個好掌門。”
外面鬧騰騰的,擾得人心煩不已,他拉住身邊的一個人問道:“什麼時辰了?”
那人不確定道:“戌時了吧。”
魏長澤‘霍’地一下站起來,“你們接着喝吧,我先回去。”
黃明功便趕緊跟着站起來,“喝大了這是?我送送您。”
“不必了,”魏長澤伸手制止了他,“你陪他們高興高興吧,我得走了。”
他身形稍有些不穩,勉強控制住了,推門走了出去。
外面的冷風更大了,一下子吹得清醒了些。
屋裏的燈亮着,在微暗的天色中顯得有些溫暖,魏長澤頓了頓,敲響了門。
邵日宛一開門便聞到了濃重的酒氣,還未開口便讓他撲了個滿懷。
魏長澤一頭倒在他的胸前,模糊道:“真他媽服了,這幫武修……”
邵日宛淡淡地道:“行了,別裝了。”
“抱會兒,”魏長澤無賴般地道,“裝什麼,我抱抱你還不行了。”
邵日宛道:“方勝在屋裏等你呢。”
魏長澤忽然愣了一下,站直了道:“等我呢?”
邵日宛道:“進來,站在外面不冷嗎?”
方勝本還挺高興的,結果現在坐在桌前頗有些尷尬,見到他也不知道怎麼打招呼了。
“忘了給你說,”魏長澤拿起杯茶水來道,“你輸了。”
方勝:“?”
魏長澤道:“公平競爭么,看見了嗎?你大師兄歸我了。”
“……”方勝已經冷漠了,“哦。”
邵日宛道:“吃東西了嗎?”
“沒,”魏長澤隨意道,“光喝了。”
邵日宛從爐子上拿下個精緻的木質飯盒來放在他面前,“方勝給你帶的,墊點吧,胃疼嗎?”
餛飩有些坨了,一直被邵日宛放在爐子上煨着,湯水化在一起顯得倒是更濃了,蔥花飄在上面顯得格外好看。
魏長澤扒拉了兩口,嘆道:“真是好日子啊。”
方勝道:“李道長呢?”
“喝成孫子了,”魏長澤隨意道,“他又不像我,屋裏有人等着。”
方勝:“……”
邵日宛道:“他醉了,別搭理他。”
方勝深以為然,並且覺得就算沒有醉的時候也是不值得搭理的,更覺得他是不值得任何人去崇拜的。
魏長澤確實有些醉了,不大能吃得下東西,喝了口茶水問道:“小不點,想回家嗎?”
方勝愣了愣,“想。”
魏長澤便拍板道:“送你回去,小孩子就該待在爹媽身邊。”
方勝倒是說不好自己是個什麼感覺,像是有些雀躍,也有些不舍,他也算是命不大好的那一掛的,體會到的感情也只是跟着他們這些哥哥一般的人物,也初嘗到了闖蕩遊歷的滋味,若是忽然說要捨棄,便覺得心口空下了一塊。
魏長澤拍着他的腦袋道:“你以後就該知道了,平淡是最好的日子了,多少錢也換不來。”
邵日宛神色動了下,看了魏長澤一眼,後者讓酒精燒的意識不大清醒,並未注意到。
方勝應了,道:“那你們要去哪呢?”
魏長澤:“反正不帶你。”
跟這人當真是沒什麼話可講了,方勝讓他氣得想翻白眼,站起來便要穿上大氅走人。
邵日宛失笑道:“你跟他置什麼氣。”
方勝道:“虧得我還想着問問他受沒受傷,真是吃飽了撐的我。”
“好了,”邵日宛道,“你去接應接應李舒,他哪能喝得過那些人,把餛飩拿上溫在爐子上,讓他也墊上兩口。”
方勝道:“我也這麼打算的,這些人可真有本事啊,能把李道長灌醉。”
邵日宛道:“都是些刀口舔血活過來的,拿酒當命的主。”
冬天的晚上來得又急又快,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去,邵日宛把他送出院子,進屋時剛要轉身關門,忽然被從背後抱了住,濃重的酒氣頓時罩在了全身上下。
邵日宛掙了掙道:“我給你打點水去。”
魏長澤並不說話,也不鬆開手。
邵日宛笑了笑,覺得新奇,也覺得熨帖,“這是怎麼了?”
魏長澤的手卻伸進了他的衣服里,呼吸就撲在他的頸間,兩人緊挨在一起,胸膛貼着背脊,有些曖昧的溫情。
邵日宛將他的手拿出來道:“一身酒氣,洗澡去。”
魏長澤道:“等好久了,那臭小子老不走。”
邵日宛轉了個身,面對着他道:“你跟黃明功說了嗎,咱們該走了。”
魏長澤卻手腳不老實地懷抱着他,像一隻大型寵物一樣。
邵日宛並未見過這樣的魏長澤,在很多時候魏長澤都是混蛋的,不羈的,踏實的,他會痞笑着說‘我多喜歡你啊’,也會攥着刀把虎口攥裂也不鬆開,咬牙殺敵,他是一個很適合談戀愛的男朋友,瀟洒而迷人,能給你浪漫和安全感,然而這些都是表象的。
越接觸到最後,邵日宛越發現這人其實並不懶惰,也不冷漠,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一個經歷了太多苦楚的普通人,只能用一層一層的漆來粉刷掉那些殘忍的回憶,讓自己生生地變成另一副模樣。
但這些都是邵日宛所接受的。
所有的樣子,都是邵日宛所心甘情願去容忍、貼近、喜愛的。
他是一個男人,他並不想要什麼華而不實的浪漫,也不需要魏長澤給他安全感,他只想跟着他並肩擔起一切。
魏長澤將他壓在自己的胸膛和門框之間,輕輕地吻在了他的唇上,一個帶着酒氣的吻。
邵日宛便不指望這人今天好好和自己說什麼話了,伸手扶在了他的腰上。
魏長澤頭疼的厲害,嗡鳴聲不止,靜靜地抱了他一會兒,眼睛慢慢地闔上。
邵日宛等了他一會兒也不見他有什麼動靜,輕輕喊了他一聲:“長澤?”
魏長澤毫無反映。
邵日宛哭笑不得,這人竟倚着他的肩膀睡著了。
另一邊,方勝在門檻上坐了快一個時辰才等來了被人架着回來的李舒。
這人手裏還模模糊糊地划著拳,沒人聽得懂他說了什麼。
方勝趕緊上前兩步將他扶了過來,對旁人道:“麻煩了,我來吧。”
李舒看清楚了他,笑道:“哈哈哈哈好孩子。”
方勝費力地一邊扶着他一邊打開門道:“非要喝成這樣么。”
“你不懂,”李舒喟嘆道,“你不懂。”
卻不說他不懂什麼。
方勝道:“你吃東西了嗎?”
李舒‘唔’了一聲,“花生。”
那便是沒吃了,方勝將他扶到桌前,“有餛飩,吃嗎?”
李舒撐着下巴道:“你怎麼來這了?”
方勝不好意思給自己邀功,只是道:“我大師兄叫我來的,餛飩是熱乎的,你想吃點嗎?”
李舒忽而笑了笑,嘆道:“你大師兄厲害。”
方勝:“什麼意思?”
“魏不忌那個傢伙回去是不是也有餛飩?”李舒醉醺醺地給他分析道,“這才叫溫柔刀,刀刀要人命——”
方勝:“……”
李舒道:“你太小了不懂,哎呀我給你說,你以後要是相中了誰,不用干別的,就挑她這種時候下手,一刀一個準。”
方勝:“……勞您費心。”
李舒搖了搖手:“不費心不費心,哥是過來人,省得你走彎路了,你看看魏不忌,那是把腦袋別在腰上的人,不還是讓你大師兄整得服服帖帖的?勤學多思啊孩子。”
方勝剛剛逼着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大師兄和自己的兒時偶像在一起這個驚天新聞,現在又要逼着自己向大師兄學習如何爭取婚姻幸福。
回家吧,還是回家吧,至少過得不會那麼辛苦。
方勝想起了這茬,道:“我來跟您道個別,我要回去了。”
李舒問道:“回哪兒?”他舌頭有些不好使,‘兒’字顯得有些笨拙。
方勝道:“回家,清明山倒了,我可以回家了。”
“回家好,”李舒道,“回去吧,你師兄他們送你么?”
“嗯,”方勝道,“師兄接了家裏送來的信,要他速歸。”
李舒一個勁兒的點頭,“那就回去吧。”
“小不點,”他指着方勝道,“去好好過你的日子去吧,仙途飄渺,世道險惡,若有一日你得道也千萬別顯露,若不能得道那便更好,順遂過完一生,平安喜樂。”
方勝愣了一下,“道長?”
李舒笑着搖了搖頭,酒勁兒上頭,‘哐’地一下子磕在桌上打起了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