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那個男人,還有那個聲音,柯夢之這輩子都不會忘。
她第一次清晰接觸這個世界冷漠陰暗荒唐可怖的一面,便是敗他所賜。
曾經有段時間,她聽到那個人的名字,便覺得憤怒、恐懼。
而她的人生,從父親墜樓自殺那一刻起,急轉而下,隨之而來的,是身不由己。
好像現在,她只想逃離餐廳,躲得遠遠的,可她不能走,尚在試用期,不能丟了工作,她需要薪水,需要收入,她如今無可依靠,而尚且年幼的弟弟還需要依靠她。
“小柯,客人叫你,你過去接待一下。”領班的聲音很平靜,顯然早就習慣了應付各種突然狀況,並不意外。
柯夢之放下手裏的桌布,暗自調整狀態,邁步朝那邊走過去,看上去沒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重似千金,又像走在刀刃上,心尖滴血。
那個她不想見到的中年男人,卻好整以暇翹着二郎腿,側目睥睨她,目光帶着審視和特意流露出的戲謔冷意。
男服務員正在收拾桌子,見柯夢之過來,讓到一旁。
柯夢之拿出禮儀課的標準動作,雙手並握於身前,微微躬身,道:“先生您好。”
喲,果然沒看錯,真是她。
肯定自己沒認錯人之後,男人打量她這身衣服和胸牌,再看看她那一臉見到陌生人對待賓客的態度,心裏有了底。
他唇角動了動,皮笑肉不笑,大大咧咧坐着,也不戳破,指了指自己那被茶水打濕的手臂和袖口,道:“你們這也是星級酒店?吃個飯還能被服務成這樣?”
五星級酒店,條條規矩都列得極為詳細清楚,柯夢之早學過如果把茶水潑到客人身上要如何道歉又要如何賠償,便恭敬道:“先生,十分抱歉,給你造成這麼大的困擾。您看這樣好嗎,您回客房換下被弄髒的衣服,我們會幫您將衣服清洗乾淨……”
男人打斷她,不耐煩道:“誰要聽你說這些?大清早的,說天書給誰聽呢?去,再去給我再倒杯茶過來。”
柯夢之按捺心緒,忍了又忍,聽到這個吩咐,立刻轉身去倒茶。
她如何能料到,都來蘇市了,還會在工作的地方見到這人,好不容易熬過剛剛那刻,現在她渾身的血液都開始倒流,腦子木然,腦海里卻鑽出幾幕畫面——
她剛回國,在他父親墜樓的2天之後,驚慌失措的入家門,迎來空蕩蕩的一片死寂,卻沒有柯父的靈堂。
照顧幼弟的舅媽跑出來,見到她,當即便哭:“你終於回來了,那些人欺負你媽孤兒寡母,把你爸拖到欠債的酒店要債去了!”
她茫然無措,又奔去那家還未裝修完畢的酒店,門口熙熙攘攘站着幾個人,冷眼看她衝進門。
大堂里,父親的靈堂擺在正中央。
柯母和家中親屬與幾人對峙,那群人中,為首的中年男人走出來,見到柯夢之,拿燃起的煙頭點了點棺木的方向,冷漠道:“你爸欠我錢,別人欠他錢。一碼歸一碼,我不好找這些人要錢,但你爸不管活着還是死了,都他/媽得給我把這些錢要回來!”
赤/裸/裸的脅屍要債。
倒好的綠茶被塞進手裏,柯夢之一個哆嗦,回過了神。
餐桌那邊,男服務員收拾完桌子,卻見那位男客人當著他的面燃起了一根煙。
他知道這人不好相與,想當沒看到,但見領班也注意到他這邊,便只能硬着頭皮,恭敬道:“先生,十分抱歉,餐廳是……禁煙區。”
“是嗎?”男人拿下嘴裏的煙,看了一眼,呵呵一笑,扔到地上,腳尖碾滅。
男服務員垂眸看着,欲言又止,餘光見柯夢之端着綠茶走過來,索性當什麼都不知道,直接遁了。
柯夢之已快要無法維持臉上的職業表情,臉色漸漸冷下,單手將茶具放到桌上,垂着眼睛,漠然說:“您還有什麼需要?”
男人低着頭,依舊在用腳尖碾煙頭,聽到這話,恍然抬眸,看向柯夢之,指了指自己腳下,道:“啊呀,服務員小姐你別介意啊,我大老粗慣了,忘記這裏不能抽煙了,勞煩你,幫忙清理一下吧。”
那黏在地磚上的煙灰,如眼前這人一樣,叫柯夢之覺得噁心難受,有那麼一瞬間,她只想把茶水潑在男人臉上叫他滾,然後轉身就走,逃離這個地方。
可她來蘇市的時候就明白,早就沒有退路了。
而那十六萬的債務,還高高懸在頭頂。
她又有些麻木了。
那熬過來的兩個月,疲於應付一切,麻木時間久了,都成了習慣。
可自尊心,卻根本不容她在這人面前彎下膝蓋。
她幾番掙扎,渾身僵硬,男人早看出她既沒有底氣也沒有拒絕的實力,索性直接壓低聲音,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你不擦也行啊,我等會兒投訴,不投訴別人,就投訴你。”
大概怕這句話不夠狠,又提醒道:“還有你欠我那十六萬。”
柯夢之咬咬牙,開口道:“我擦。”腦子裏只有循環往複的那句話——忍着,熬過去,熬過去就好了,熬過去。
她咽下滿腦子的麻木,去吧枱拿抹布,臉色一派青灰,目光渾濁無光。
領班看着不對,皺眉低聲問她:“幹什麼去?”
柯夢之沒聽到,迅速拿了抹布,又快步走回去,她渾身頂着豁出去的漠然,目光死死盯着那地磚上等待她擦拭的煙灰沫子,衝過去就要蹲下。
卻有一隻素白有力的手腕突然伸過來,將她牢牢拽了起來。
那一下力氣太大,毫無防備,柯夢之踉蹌後退幾步,平衡身體,站直。
定睛看到,面前有一寬闊的肩背,半擋在身前。
那人比她高半頭,穿黑色西服,背對她,看不見容貌,聲音氣勢,從容不迫。
“這位先生,餐桌位需要清理,我建議您換個位子。”
柯夢之這才從低到谷底的情緒里回神,餐廳領班急忙過來,一把將她拉走。
柯夢之又回頭,朝那拽了自己一把的背影看過去,心裏有些動容的感激,不管是不是替她出頭,這舉動無疑都是幫了她。
繞過吧枱后,到後面雜物間,門一關,領班便壓低聲音,斥道:“你怎麼回事?”
柯夢之還有些懵,但好在人徹底清醒了,意識到自己在工作時間失態,連忙道:“對不起,我沒處理好。”
餐廳領班目露凶光,十分不滿:“客人要綠茶,你給倒,這沒問題,客人讓你擦地磚,你跪下就擦?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嗎?酒店形象都不要了?說話技巧!處理問題的技巧!這兩點我強調了多少遍?你怎麼能這麼一根筋!”
柯夢之被訓,再不敢像上次在周清那裏時那樣回嘴,默默受着。
餐廳領班見她這般老實,說著說著,自己也泄氣了。
嘆道:“你不是我們部門的人,輪崗過來,真出了事,被投訴,算你們部門的,還是算餐廳部的?”
柯夢之先前根本沒想到這一層,只得再次道歉。
領班擺擺手,也不計較了,畢竟——
“還好你們總監出面了,這次就算了,真有投訴,我去處理吧。”
這就是鍾愛嘴裏的人精,柯夢之弄出事,沒人替她擔,總監一出面,真有投訴,餐廳部經理擔著,那就是新來的這位營銷總監欠下的人情債。
而人情債,總是要還的。
可對這些,現在的柯夢之根本不懂,她只是在心裏驚訝,原來剛剛那人就是新來的營銷總監?
她當即開始憂慮自己的職場生涯,懷疑這下搞不好連試用期都不會過,先前那些壓在心底的感激,瞬間被焦慮的情緒打擊得煙消雲散。
跟着領班走出雜物間,抬眼望去,剛剛那位子儼然已經空了,地磚上的煙灰也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沒有講電話的大嗓門,音樂在廳內緩緩流動,早餐時間繼續,好像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走回吧枱,沒多久,早餐時間過,餐廳閉門收拾,領班過來對她道:“剛剛你們周經理內線,說叫你回部門一趟。”
柯夢之心裏一跳,帶着忐忑回營銷部。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被辭退的準備——工作時間分內事沒有處理好,就是她的責任,當時情況再特殊,工作就是工作,尤其新總監都看不下去,替她出頭解決,試用期不合格的理由十分充分,被辭退簡直理所當然。
進了辦公區,這次柯夢之再無心觀察周圍,也無暇和誰打招呼,埋頭朝着經理辦公室疾走。
卻突然被叫住:“小柯。”
柯夢之抬頭。
趙蓉蓉朝她笑笑,指了指周清的辦公室:“經理叫你回來就去她辦公室。”
營銷部的這些正式員工,尤其是那幾位得力幹將,向來是看眼色行事的精明鬼,平日裏從不和試用期的非正式員工多接觸。
趙蓉蓉這反常的提醒,叫她有些奇怪。
柯夢之應了下,禮貌道謝,轉身去經理辦公室。
人一進去,辦公室門剛合上,外面開放的辦公區便有人開口了。
“趙姐是從哪裏聽到什麼風聲了?”
趙蓉蓉要去茶水間,端着茶杯站起來,笑笑,什麼也不說。
辦公室內,重新面對周清的柯夢之比先前還沒有底氣,估摸着那人如果真投訴,她這飯碗大約真保不住,只得做好重新找工作的準備。
周清從工作文件中抬起臉,推了推眼鏡,平靜道:“你最近培訓也差不多了吧?”
柯夢之:“是。”
周清見她垂眸斂目的模樣,以女強人的眼光來看,十分不欣賞這一副女兒態,太柔弱了,沒氣勢,做事也不夠機靈精明,這麼做營銷,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就是臉長得好看,個子也高挑。
周清推了推眼鏡,再次審視柯夢之一番,道:“你明天回營銷部上班,培訓不用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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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人事部。
人事總監對負責人事檔案的職員道:“營銷部這次新入職還在試用期的那兩個人的人事資料,整理好了,郵件發給他們部門總監。”
“好。”
不多時,一份內部郵件傳送到營銷總監的郵箱中。
點開,兩個文件,一個文件名是營銷部施倩,一個叫營銷部柯夢之。
鼠標直接繞過第一個文件,點開第二個。
很快,屏幕上出現酒店標準文件格式的入職檔案。
鼠標拖下,放大,赫然是一張白底證件照。
項湛西將煙碾滅,看着電腦屏幕上那張證件照,凝神看着,久久沒有動。
他想起一句話——
山與山不想見,人與人總相逢。
他們,終於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