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渝西(上)
六月時節,渝西的芙蓉競相綻放,官邸里更是奼
崔媽媽捧着一碗蓮子羹走了過來,剛踏上迴廊,就見良沁纖細的身子隱在月白織花大襟衣裳下,長發綰在腦後,雖做婦人裝束,可側顏卻仍是純稚的,看着還跟沒出閣的姑娘般。
崔媽媽瞧着,心裏便是酸澀起來,她是陪嫁嬤嬤,跟着良沁從金陵嫁到了渝西,這兩年來,良沁在渝西過得如何,也只有她最清楚。
“小姐,用點羹吧。”她上前,將青花龍紋小碗遞到了良沁面前。
良沁這才回過了神,看見崔媽媽,唇角便是噙上淺淺的笑渦,許是天熱,崔媽媽前額上已是沁了一層汗珠,良沁瞧着,遂是將自己的絲帕取了出來,輕聲道;“崔媽媽,快擦一擦。”
崔媽媽接過帕子,拭了拭前額,見良沁端着那小碗,白皙的手指攪動着銀勺,卻也不吃。
崔媽媽知道她心裏難受,只溫聲勸道;“小姐,您多少吃點,哪怕不為自個,為了孩子,您也要吃些。”
聞言,良沁的眼睛微微一動,視線卻落在了自己仍舊平坦的小腹上,說不清的恐懼驟然攥緊了她,她的臉色蒼白,對着崔媽媽很小聲的說了句;“崔媽媽,我很害怕。”
聽到她這一句,崔媽媽鼻尖兒一酸,只傾下身子,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安慰道;“小姐別怕,司令如今在川西督戰,沒有三兩個月,是決計不會回來的,等到那時,小姐腹中的孩兒已經五個多月了,想必司令,總不會那樣狠心。”
最後一句,崔媽媽的聲音很輕,顯然也是毫無把握,明明是酷暑時節,主僕兩卻打心眼裏的感到一陣寒意。
良沁舀起一小勺蓮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送進了嘴巴,蓮子苦味重,她卻渾然不覺,只因心裏有一處,比這蓮子更苦。
見她吃完,崔媽媽微微鬆了口氣,剛要勸她回房,卻見良沁抬起眼前,對着她說了聲;“崔媽媽,那些葯,您備下了嗎?”
崔媽媽點了點頭,“小姐放心,瑞娘方才去了小樓,將葯親自送了過來,我出來時已經讓屏兒將葯熬上了。”
良沁仍是不安,“有沒有被旁人瞧見?”
“瑞娘行事最是謹慎,那葯也是擱在食盒裏送來的,旁人不會察覺。”
良沁這才安心,纖纖素手情不自禁的撫上自己的小腹,她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她真的不想在失去。
一年前,良沁也曾有過身孕,但被梁建成知曉后,男人二話不說,就讓人給良沁灌下了落胎葯,將那孩子生生打了。
良沁身子從小就不好,自打落胎后,更是孱弱,崔媽媽還記得,當初大夫曾說,董凝若再有身孕,必是要好好保胎,若再落胎一次,定是會落下病症。
崔媽媽瞧着小姐蒼白若雪的臉蛋,只覺心疼,主僕兩穿過游廊,向著後院的小樓走去,渝西司令府佔地極廣,原先曾是封疆大吏的宅院,梁建成一統川渝后,便將此處作為自己的官邸,並幾番擴建,修建的十分氣派。
梁建成少年英雄,一統川渝諸地,官邸中的如夫人(姨娘)自然也多,主僕兩剛進後花園,就見園子裏的荷塘旁站着兩三個旗袍麗人,曲線妖冶,淺笑盈盈,說的正熱鬧。
良沁平日裏深居簡出,住着官邸里最偏僻的小院,這些麗人也不大識得,只認得其中一位身姿纖儂合度,面如滿月的女子,那是梁建成的正室夫人,姓周,名玉芹。
梁建成每逢征討各地,周玉芹時常會陪侍左右,可謂名副其實的“隨軍夫人”。
良沁也知道,早在自己嫁來之前,周玉芹便已伴在梁建成身邊多年,司令府中的大小事務,也全是由她打理,就連她們這些姨太太,每日裏也都是要晨昏定省,去她的屋子裏請安。
那三人顯然也是瞧見了良沁,雖說良沁不常露面,但在這川渝的司令府中,身穿舊式服裝的女子,自然只會是這位從江南嫁過來的七夫人。
良沁頓了頓步子,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與崔媽媽從一旁的小徑繞了過去,不曾與三人迎面。
待良沁主僕走後,其中一位旗袍麗人用綉帕掩了掩鼻子,眼眸中滿是鄙薄之色,對着周玉芹道;“夫人倒是好性兒,由着那一位在眼皮底下住着,瞧見了可真真是添堵。”
周玉芹只淡淡一笑,道;“無論怎麼說,她也是江南傅家的小姐,是司令正兒八經討進門的。”
另一位旗袍麗人便是抿了抿唇,輕笑道;“誰人不知那江南的傅鎮濤最是姦猾,先是將大女兒嫁給了江北司令,又將小女兒嫁來了川渝,他倒是一手的好算盤,想着兩頭不得罪,又怎知咱們司令英雄豪傑,就憑他那個女兒,又頂的了什麼事兒。”
“可不是,那一位一瞧便是上不了檯面,聽說她的生母原先不過是傅家的一個丫鬟,這丫鬟生的孩子,自然也是一臉的丫鬟相了。”
麗人說完,吃吃一笑,周玉芹也是勾了勾唇,仍舊是淡淡的樣子。
回到小樓,未過一會,屏兒便是將熬好的安胎藥端了過來,崔媽媽不敢耽擱,趕忙備了蜜餞留良沁待會兒甜嘴,將葯端進了屋。
良沁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葯汁,心裏卻是柔腸百結,她心知自己的身子,若不以安胎藥滋養,極難保住胎兒,可又想起自己如今在川渝的處境,只怕即便生下了這孩子,也只是害的孩子與她一道吃苦。
她從崔媽媽手中接過葯碗,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個孩子,當時她尚且懵懂,有了身孕也不自知,梁建成對她從來不會憐香惜玉,那一晚,她在床上幾乎被他折騰的暈死過去,第二日便見了紅,府里的大夫來瞧后,趕忙讓她卧床休息,又讓人熬了安胎藥,她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縱然這樁婚事只是江南與川渝之間的政治聯姻,縱然梁建成並無不喜歡自己,甚至婚後對她百般欺辱,可這孩子的到來,還是令良沁心生歡喜,這是她的骨肉,是她的孩子。
崔媽媽也是高興極了,只道自家小姐苦盡甘來,雖說梁司令待小姐極壞,可小姐如今有了身孕,想必他多多少少也會對小姐好上一些,再不濟,等孩兒生下,小姐在司令府的地位也總能穩固些,不至於那些如夫人都可以隨意欺辱。
良沁沒有想到,梁建成在得知她有孕后,竟是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就命人給她灌下了落胎葯,將那不足三月的胎兒給打了。
良沁一直不懂他為何不要孩子,即便他討厭自己,可那孩子也是他的骨肉,他竟如此狠心。
落胎后,良沁大病一場,深夜醒來時,卻驚見梁建成守在自己床邊,她恍惚中只以為是自己眼花,只一眼,便又沉沉睡去。
最絕望的時候,良沁也曾想到過死,可她還有母親。那遠在江南,一輩子只有她一個女兒,被父親冷落,沒曾享過清福的母親。
良沁咬牙撐了過來。
她一直住在官邸里最偏僻的一隅,主樓是周玉芹住的,那些西式洋樓則是那些如夫人的居所,自打小產後,一直隔了三個多月,良沁才又見到梁建成。
他幾乎連一個字也沒說,直接將她壓在了床上,他不知饜足的肆意要着她的身子,以至於良沁每逢聽到他的腳步聲,都會駭的臉色發白,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幾個月,直到川西戰事緊急,梁建成領兵親赴前線,良沁方才鬆了一口氣。
可未過多久,她發覺自己又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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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日熱過一日,主樓那邊早已呈上了冰塊,良沁這邊自是沒有這個待遇,小樓猶如蒸籠,就連崔媽媽平日裏都是熱的吃不下飯,更別說良沁,因着害喜,成日裏更是毫無胃口。
雖然沒有胃口,可良沁如今的飯量卻是比從前還要多了不少,即便再噁心,她也會逼着自己將那些飯菜吃完,不為別的,只為了孩子。
這一日,崔媽媽從灶房端回了午飯,剛上樓,就見良沁正倚在美人榻上,白底丁香的衫子虛虛的籠在她身上,尖巧的下顎幾乎隱在掐牙的高領里,正聚精會神的綉着一雙虎頭鞋。
正午的陽光透進來些許,正好落在她身上,襯着那肌膚猶如凝脂般光潔細膩,都說懷了孕的女人會變醜,崔媽媽倒真想讓說這話的人來瞧瞧。她家的小姐即便有了身孕,也還是這渝西司令府里最美的女人。
留意到崔媽媽回來了,良沁收了線,抬起頭對着她莞爾一笑,道;“崔媽媽您快來瞧瞧,這虎頭鞋我做的對不對?”
“小姐又在給孩子做衣裳了,如今天氣熱,這些棉衣棉鞋的等着日後天涼了再做不遲,免得捂得慌。”
良沁如今已是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小腰身卻仍是細細的,聽着崔媽媽數落,仍是微微笑着,說;“這孩子會在臘月出生,那時候天冷,棉衣棉鞋只怕不夠,自然要早早準備了。”
崔媽媽聞言也不再勸,只扶着她起身,主僕兩一道去了外間吃飯,午間的吃食十分簡單,川渝的菜肴極辣,她和良沁都是吃不慣的,看着良沁清瘦的小身板,崔媽媽嘆了口氣,只尋思着要去廚房裏弄些好的回來,給良沁補一補身子。
晚間,崔媽媽捧着一盅雞湯,匆匆往回趕,這雞湯還是她磨破了嘴皮子,才從掌勺的趙大娘手裏討得的,只盼着能讓良沁喝一口熱的,崔媽媽也沒有走小路,直接從後院穿過,向著小樓走去。
豈料,她剛踏進後院,就聽主樓那邊傳來汽車的鳴笛聲,聽那聲音,顯然不止一輛,能將車隊直接開進後院,這般的陣仗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梁建成回來了。
崔媽媽心裏一驚,悄悄的向著主樓走近,這一看不要緊,果真讓她看見了梁建成的車隊,當先一輛黑色轎車在環形水池旁停下,周玉芹與一眾如夫人已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等在那裏,男人剛下車,一眾的鶯鶯雀雀俱是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