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貓撲中文)第四章
池家和溫家兩家世代交好,淵源之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也正因為這層,當時才剛滿十周歲的溫浩騫才會被向來門檻極高的畫界泰斗池新沅收為徒弟。
溫浩騫是池新沅三個學生中最小的,並且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在池新沅晚年收的,他上面一個師兄還有一個師姐,如今仍然活躍在國畫的舞台上,而溫浩騫卻早已半道改畫油畫。
住進池宅的第三年春天,溫浩騫依稀還記得那天,雨下一宿,院裏梨花落了一地,遠遠看去鋪了一層薄雪,他剛推開宣紙準備研墨作畫,師兄汪義榮興沖沖跑進來,拉起他往院門口停着的那輛黑色小轎車跑去,“別畫了,咱嫂子生了一個女娃娃,快跟我去醫院瞅瞅。”
汪義榮口裏的女娃娃就是池晗光。那一年溫浩騫十三歲,還是孩子的性子,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孩子,又喜歡又高興,一會兒摸摸她的小胖手,一會兒又摸摸她的小腳丫,池新沅見他這麼喜歡,把孩子托起來遞給他,“騫兒,你也抱抱。”溫浩騫小心翼翼接過,這軟綿綿粉嘟嘟渾身散發著奶香味的一坨在他懷裏揮舞着小爪子,那雙濕漉澄凈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咧嘴笑起來,旁人嘖嘖稱奇,池雲易寵溺地望着女兒,“剛才還哭鬧了一陣,你一抱她就笑,看來這孩子和你有緣。”
汪義榮問:“哥嫂,小孩的名字取好沒有?”
躺在床上的幸福女人與丈夫對望一眼,微笑道:“這孩子是凌晨五點生的,含日之光,就叫晗光吧。”
池晗光,從此她便有了姓名。
池家不興丁,池新沅晚年才得一個孫女,池宅張燈結綵,流水宴擺了三天三晚。池晗光一天一天長大,五歲開始跟爺爺學畫,自小耳濡目染,畫畫天賦連池新沅都驚異,那時這軟軟糯糯的一團粉肉褪去,承襲了池家的良好基因,因她的繪畫天賦,池新沅自小便對這個長孫女寄予厚望,尤其是在學習的時候,池新沅更是容不得一丁點疏忽,池晗光若有錯,他也一視同仁,像對待自己的徒弟一般嚴苛。但必究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難免犯錯挨責,每到此時,平日裏“毒舌“得不行的溫叔叔都會在關鍵時刻出現,巧妙的化解危機。
池晗光那時候很不解,明明她才是爺爺的親骨肉,可是溫叔叔似乎比她這個孫女還討爺爺的歡心。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嫉妒他,許是應了她父親最初的那句“這孩子和你有緣分”,池晗光自小就與溫浩騫最要好,這種默契感和依賴感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形成,在年幼的心裏紮下深長又隱秘的根締,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種子是什麼時候埋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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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池晗光接到姑媽的電話。按照約定,汪義榮以及溫浩騫的表哥鍾錦程今天來珠城,池湘雲在酒店訂下筵席招待。
好巧不巧,池湘雲晚上要陪大客戶,一時走不開,作為東家,池家怎麼說也得派一個人過去,於是池雲湘便讓池晗光替她去了。
池湘雲在電話里說:“你傍晚幾點下課,我請你溫叔叔接你去酒店。”
“溫叔叔?”池晗光恍惚了一下,低聲問,“他來接我嗎?”
池湘雲滿含歉意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晗光,姑媽實在走不開,這次只能拜託溫叔叔先照顧你一下了。”
池晗光說不出什麼滋味,摩挲着夾在指間自來水筆粗糙的筆管,從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聲。
傍晚放學,走出校門,果然看見溫浩騫站在車邊等她,見池晗光過去,打了個招呼轉身上車。池晗光跟着他上車,照例是副駕駛。
溫浩騫啟車,側頭看了眼端坐着的池晗光,“繫上安全帶。”
池晗光低頭看了看,拉過安全帶扣上。
車裏很安靜,電台放着周傳雄的《黃昏》。
很老的歌曲,熟悉的旋律。
酒店離學校不遠,即使這樣,扎在晚高峰的車流里,停停走走行進着,半路上溫浩騫接到電話,見來電顯示師兄,遂說道,“師兄,你們先點菜,我們馬上到了。”
電話那頭先是靜了幾秒,溫浩騫覺出不像汪義榮的做派,忽聽女子嬉笑聲,“喲,大藝術家,派頭倒是十足的很,別來無恙啊。”
溫浩騫愣了一愣,“師姐?”
對方又是一陣笑,“虧你還記得我呀,你這一出國深造,一走就是十年,我以為你把我們都忘了。”
溫浩騫沒管她的揶揄,也是笑,“怎麼會,師兄說你這周去埃及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凌晨的飛機,一回來就往這趕,本來要先行拜訪老師的,聽說你現在住在宅子裏,那索性省了我的腳力,搭你的便車得了。”
正說著,車子已經拐過彎,抬眼就看見星悅酒店的大招牌,他對電話那頭說,“我們到了,回頭酒店見。”
待溫浩騫掛斷電話,晗光問道:“是阿竹姐姐嗎?”。
阿竹是池新沅的第二個學生,阿竹不是她的本名,本名叫斯嘉莉。她最愛畫竹子,把鄭板橋的竹子臨摹的惟妙惟肖,於是便有人建議,你那麼喜歡竹子,乾脆改叫斯竹算了,因“絲竹”和斯竹同音,阿竹喜歡極了,真就聽人建議把名字改成了斯竹。
按輩分講,阿竹該是晗光的姨輩,可是阿竹偏非讓晗光叫她姐姐不可,說叫阿姨給她叫老了,再加上她確也生的八面玲瓏娟秀可人,晗光覺得叫姨的確是辜負了她的這張好容貌,於是便再也不叫她這顯老的稱呼,改口姐姐。
“是她,沒料到她會這麼早回來。”泊好車,熄火,溫浩騫解開安全帶。他的聲音有些低緩,動作也遲鈍些許,好似心裏藏着什麼心事,臉上卻仍是不露聲色的沉靜。
池晗光奇怪地看着他,“沒料到嗎?”她看到他射向她的目光,夾雜着意外和驚疑,晗光忽地滅了聲,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現手指已然顫抖不停,不聽使喚,她下意識去按安全帶的暗扣,可是幾次都按偏了方向。
她穩一穩心緒,終於找回了那抹有些低啞消沉的嗓音,“……你們都到齊了……至少,爺爺他該高興了,這麼多年,姑媽她,終於也如願以償。”她鼓足勇氣,目光沉靜,不偏不倚落在他的眸中,強自鎮定,看在他眼裏卻是另一番模樣,倔強平靜毫不慌亂。
她看着他,平靜地說,“……我是指這個……”
溫浩騫彎了彎唇角,車窗外零星的光點灑落進來,眉梢眼角處沾染了笑意。晗光眼裏,似水墨畫中走出來般,黑白交織成一片的世界,唯獨眼前這個人,眉目清朗,書香淡雅,翩然而至,朗朗如日月之入懷。
他們從酒店地下停車場上去,在服務生的指領下,一前一後,推門進包。包廂里人都到齊了,除了汪義榮和阿竹之外,還有另兩個,蔡江平和孔嚴,他們這一幫人,從小一起長大,如今為生計各自忙碌,五年前池新沅去世追悼會上一別,而後數年之中,這麼齊整的出席聚會還算第一次。
眾人見兩人進來,聊天聲戛然而止,眾人紛紛站起來,“遲到遲到,自罰三杯。”
溫浩騫推拒,“晚上要開車呢。”
“別找借口了,我們這裏喝酒的哪個不開車回去的,喝喝喝。”眾人哄。
孔嚴斟滿了一杯遞到他手裏,“好兄弟,別客氣。”
溫浩騫接過,喝下三杯,放下酒杯。
寒暄完落座,池晗光看了一圈,沒見到鍾錦程,想到同樣沒來的姑媽,不覺心口發沉。
孔嚴把餐單給溫浩騫,“我們都點過了,你們再點幾個。”溫浩騫看了眼已經點好的餐目,餐單遞給池晗光,“他們愛吃葷食,沒點素菜,你吃不慣的話,挑愛吃的,加點幾個。”
池晗光隨手翻幾頁餐單,瀏覽了一下上面的葷食,把菜單遞迴去,“沒關係,葷食我吃的慣的。”
正菜還沒上來,眾人邊吃着餐前冷菜,話匣子不由打開了。飯到中途進來一個人,叫王姜銘,算是舊知,商人,和池湘雲同行同業。
王姜銘說起認識的一個收藏家,最近正在收集池老先生的梅蘭竹菊國畫四公子,已經集齊了梅菊二幅,剩下兩幅想通過他的關係搭線,願意高價買入。
池新沅的後事由溫浩騫和池湘雲親料的,依照遺囑,字畫大都歸入塵中,由他自己帶走,所以留下來的畫除了流出去的,便所剩無幾。王姜銘心知,溫浩騫身邊留有的池新沅的畫作不少,包括坊間流傳的那幅池老晚年心作,傳聞也傳予了溫浩騫,對於這些絕品,溫浩騫非有轉賣的私心,當作私家珍藏。
王姜銘幾次與他電話聯繫探討過此事,溫浩騫態度明確而堅決,次數多了,便也打消了在他身上做文章的念頭。後來,王姜銘藉著和池家的那點關係,也上過池雲湘的住地進行遊說,結果池雲湘的態度更堅決,只說如果是辦畫展做慈善她會考慮,但是私人珍藏池家不會考慮。雖然吃了幾回閉門羹,不過今時今日不同於往日,既然池老先生的親孫女來了,再加上晗光資質稚嫩,王姜銘不免將心思花到她身上。
不曾想到,池小姐的態度冷淡的很,“爺爺的後事我並未參與,也沒留下任何畫作於我,如果有興趣,你可以直接向我姑媽諮詢,她總比我清楚的多。”
王姜銘的如意算盤再次覆滅,終歸在生意場上見慣世面的人,並未因此擺出悻悻之態。
阿竹打趣,“我這裏倒沒有老師的作品,但是諒我也算畫的一手好竹,你要不嫌棄,改日畫了贈你便是。”
王姜銘呵呵笑道,“我竟忘了你,也好也好,千萬別忘了,你定個時間,我一定親自取畫。”
眾人邊說笑邊吃飯,話題不知怎麼轉到池晗光身上來。孔嚴問,“小小姐快高考了吧?考慮好報哪所學校沒有?”
阿竹:“老師的孫女,目標當然是中央美院咯!”
蔡江平在旁邊寬慰道,“考不上也沒關係,你有這麼多叔叔阿姨,還有你姑媽,有他們這些資源做後盾,小小姐,你大可放心。”
阿竹白了蔡江平一眼,“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麼叫考不上,如果連小小姐這樣的都考不上,當年那幅震驚畫界的墨蘭圖豈不是白擔了好名聲?”
雖知他們是善意,好放了她的心,可是這席話聽在晗光耳中不免刺痛,她默不作聲地一分分收攏筷子上的手指,短短几秒,拾掇好每一縷心緒,平靜打斷他們的話,“我已經早就放棄畫畫了。也不準備考美院。”
眾人驚異的面色中,她淡淡笑了笑,“沒什麼好驚訝的,爺爺也覺得我並非最適合畫畫。”
阿竹還想問,卻在看向溫浩騫時,見他微蹙眉心,向她搖頭示意,阿竹默了聲。
王姜銘見狀,即刻斷了趁此機會讓晗光留一幅墨蘭圖的念想,只好把目光投向溫浩騫,“我新野區新樓市開盤,想請你幫忙設計宣傳廣告牌。還有,餐飲店我想掛上你的油畫,你手上有多餘的嗎?”
溫浩騫這幾日也是無事,遂接下了這份活,不過,“我手上沒有多餘的畫,但是可以畫幾幅現成的,趕在裝修完畢前你來拿。”
吃完飯以後,為了明天能早早上山祭拜老師,阿竹搭溫浩騫的便車去池宅,她想讓晗光隨他們同回宅子,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再讓溫浩騫送回來就是了。
酒店門口,池晗光低頭盯着腳尖,聲音乾脆,“我要回去上晚自修。”她看了眼溫浩騫,腳無意識地在水泥地上輕擦了一下。
溫浩騫看着她,“我送你回學校。”
“對啊,你要去學校也好呀,我們送你比較方便。”阿竹附和。
池晗光這才緩緩抬起頭,看向阿竹,又回了平靜毫無波折的聲音,“不了,我走過去比較近,拐個彎就到了。”
她脾氣拗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從小就是如此。
但總有個人治她。
溫浩騫二話不說,拉住她的小臂塞她進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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