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趙老大
出來之後,淳于期聽珍寶講述了來龍去脈,他出神地盯着掌心的螞蟻,久久說不出話來。
珍寶提醒他:“淳于先生,白石堤的危險,恐怕刻不容緩了。”
淳于期恍然回過神來,不住點頭道:“是矣是矣,洪水之禍,禍及千萬!”他立刻安排人分頭行動,通知村長、里正和族親,察看白石堤情況,準備補救堤壩和疏災救難之事,整整忙亂了一日。
所幸淳于氏作為當地望族頗有能耐,不論是出錢、出人還是出物,不論是動員當地人力還是上達州府下遣鄉官,都不在話下。直到暮色漸沉,白石堤下用“草編泥”的土法,暫時以石頭、竹編、蒲草、泥土加固了一層土堤作為應急,眾人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天擦黑時,淳于先生告知珍寶,趙太.安已經趕回了江城,問她是即刻返回還是翌日再走,若是不急這一時,便可在這歇息一晚,明早他便派船送她回江城。
珍寶自然是火急火急的,她從太華山上下來,又從商州到棘州,從棘州到武安,千里迢迢走來,只為找趙老大問一句話,如今相隔不到百里了,她怎能不急,她恨不得插翅飛過去,恨不得立馬就蹦到那趙老大面前,揪住他的衣領搖着他的腦袋怒問。
淳于期於是遣船送他們。因為堤壩的隱患不是一天兩天能妥善解決的,他要留在燕河村將這事處理周全,於是命程秦陪兩人回去。
珍寶與武高大要登船回江城,大力卻要在此與他們分別了,作為一個鄉下出生的本地螞蟻,它實在不願意也不敢再去那個又大又陌生又可怕的大都城了,那裏全是人族的大腳、牛馬的硬蹄和巨大的車輪,隨意一碾,便是一隻蟻族的一生。
珍寶將大力放到地上,握着手中的“槐居”朝它揮手道:“謝謝你的禮物,今日暫且別過,等我找到弟弟,說不定還來找你玩,我們以後再見!”
大力在地上停了一會兒,揚起小腦袋看着她,觸角微微動了一下,它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停下來時卻用屁股對着她。然後它回頭看了她一眼,邁開足爬走了。
珍寶愣了會兒,問武高大:“它這是什麼意思?是不願與我們再見了?還是不會再見了?”
武高大望着前方的大路,那裏有風搖樹影,有人影走動,卻很難再尋覓到一隻小得像塵埃一樣的螞蟻,他道:“不知道……蟲蟻之輩,一生小心又自在地生活在鄉野自然里,若不是為了恩與義,他們恐怕也不會鼓足勇氣、冒着風險來與人打交道。有些螞蟻只能活幾天,有些螞蟻只能活幾年,便是努力修行的,又有幾個能夠真正得道、掙脫命運的定數,等你來與他再會時,不知道它還在不在,世間有這麼多螞蟻,你又怎麼找得到他。我想他的意思不是不願意再見,而是……”他沒有把話說透,只看了一眼珍寶,漠然道:“百年一瞬,萬事隨緣吧。”
珍寶認真看着他冷漠的側臉,輕輕摸了摸自己心口,沒來由的不高興。
上船后,程秦一臉好奇的問珍寶,她手裏那個土坷垃是什麼。
珍寶小心翼翼地將“土坷垃”串在腰間,嘴角抿出一個淺淺的小酒窩,神秘地道:“好東西。”
程秦也是鄉野長大,自然知道那是個螞蟻窩,只當她是小女孩好奇挖來玩耍,於是便陪她逗趣逗趣。
珍寶忽然想到什麼,小聲問武高大:“這麼重要的東西,萬一弄丟了怎麼辦?”
武高大漫不經心道:“只有你能用,怕什麼,丟了再找回來便是。”他見珍寶還是一臉不放心,低着頭,把一個土灰土灰的臟坷垃拿在手裏翻來覆去愛惜地看,研究怎麼放在身上牢靠一些,一雙小白手弄得灰撲撲的,不禁嫌棄道:“你怎不放在乾坤袋裏?”
珍寶遲疑:“我那乾坤袋也靠不住啊……”
武高大無奈,握着她手按在槐居上,用符水和硃砂給她印了個尋回咒:“這樣就不怕了,丟了能自己找回來,再者,大力說這槐居都與你一條心了,我想應該是與你有所關聯了,不會丟的。”
珍寶趕緊把乾坤袋也拿出來,連着手掌一起,趁熱遞到武高大面前:“原來還有這麼好的咒語,高人快幫乾坤袋也印一個!”
武高大無語道:“你都有槐居了,還用這乾坤袋做什麼,這低品袋子在修真界一扔人人都會開,找回來都沒用,印了也沒意義,但你這丑不拉幾的螞蟻窩就不同了,這麼丑,扔在路上都沒人要,就算拿了也用不了。你說你該用哪個,你說哪個好?”
珍寶憋不住嘴角的得意,拿着“丑不拉幾”的槐居愛不釋手,給武高大拍馬屁道:“你說的對,你說的都對,武高大的見識,自然是‘高見’。”
到江城后,珍寶也不怕晚,一定要求見趙老大,程秦自然是無有不從,再者聽說趙太.安從外面趕回來,不僅是因為接到了他們的傳訊,也是因為有什麼急事要跟淳于先生商量,他也正好幫淳于先生去探問探問。
上了趙太.安的大舫后,程秦領着他們直奔趙太.安的居所,因有程秦帶領,故而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門外,程秦請他們稍等一等,他自去與趙太.安解釋,先將事情說清楚。珍寶乖乖點頭,與武高大在門外等候。
程秦一進門,就見趙太.安搓着手在書案前興奮地走來走去,一見他進來,登時兩眼放光,一個虎撲撲上來抱住他的兩臂,道:“老弟來得正好,淳于老哥呢?他可來了?我老哥在哪裏?”一邊說一邊探頭往後望。
程秦連忙拱一拱手,解釋道:“長治君,淳于先生因家鄉的堤壩有垮塌之危,趕回老家修堤渡災去了,一時之間實在脫不開身,不知你是有何急事?正好,我這裏有兩位……”
趙太.安沒聽他講完,就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急事急事!重大的急事!你聽我說,你定要加急傳信給淳于老哥!你可知我這一回出去,遇到了何人,又去辦了何事?”
程秦自然是搖頭不知。
趙太.安不等他說話,已經按捺不住,竹筒倒豆子般說道:“我為神仙辦事去了!”
門外,武高大和珍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附在門邊,豎起了耳朵。
“我們不是跟北邊合夥,在慶北新開了幾條礦道嗎,我前幾日,就採買了一批苦力過去做事,誰知道,那一天,我正在那座新礦前排布事情,就見到幾個神仙,從天上飛過來,我親眼所見啊,他們是從雲頭上飛落下來的,那可是真正的神仙,可不是什麼煉丹煉藥的五仙啊六姥啊國師啊天師的,”趙太.安兩眼冒光,口沫橫飛,“他們一落地,就來跟我說話,親口與我說話,仙風道骨,姿儀偉然,他們說,我們竟然開出了一座靈礦!”
“靈礦?是何意思?”程秦不懂。
趙太.安道:“你聽我繼續說便知了。那幾個神仙說,沒想到凡俗界竟然開出了這等靈礦,還說,他們天劍宗最近極其缺乏靈石,若我們願意,便與我們做這靈石生意!有多少要多少只管供給他們!當時就拿出了數不清的金銀珠寶,隨意就給我們做了定金!真是神仙的氣派啊!”
聽到“天劍宗”的名號,武高大心裏一驚,天劍宗可是大宗門,算是諸多門派中的擎天巨璧之一了。
“靈石?便是要這靈礦里挖出來的礦石么?”程秦問道。
“神仙已經教了礦上的人分辨,總之便是他們要的一種礦石了,且是有多少要多少!程秦,你說這事大不大?你還不趕快去跟淳于老哥傳訊?!你想啊,我們若是從此與神仙做了生意,與神仙有了交情,那好處該有多麼大啊!”
“啊……”程秦亦是失神。
兩人又嘀嘀咕咕說了半晌,程秦忽然才醒悟過來,外面還有兩個人在等着呢。他趕緊跟趙太.安將事情大致講了一下,只說那兩位也是很有能耐的天師,幫淳于先生解決了不眠之症,如今有事情想求見於他。
趙太.安此時滿心滿眼都是自己見過的真神仙,他是與神仙有過交道的人了,現在又為神仙做事,對這些不知道打哪來的江湖術士,他是不屑一顧的,不過總算他們運氣好,為水方社主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作為兄弟,他是一定要給這個面子的。
“好!請他們進來!”趙太.安回到書案后,威風舒坦地坐了下來。
程秦將外面兩人請進來。
珍寶進門后,一眼盯准了趙太.安,先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只見他錦衣華服,白面清癯,笑臉迎人,唇上還蓄了兩撇漂亮的小鬍子,微微笑時便翹一翹,容顏是非常親和討喜的。
珍寶和善可親地朝程秦一笑,道:“程郎君,可否讓我們與趙老大單獨說說話,我有一些事情想請他幫忙。”
程秦自然是答應的,出去給他們帶上了門。
等那門一關,程秦的動靜遠去了,珍寶便蹭蹭蹭跑過去,繞到書案旁,急促道:“趙老大,敢問你這兩個月間可去過商州弭水的打穀村?”
趙太.安略微詫異,這江湖術士的態度好像不大客氣啊,他看一眼尋珍寶,俏模俏樣的,像個尋常姑娘家,語氣卻有點沖,又看一眼站在門口的武高大,人模狗樣的,卻頂着一副死人臉,一個討嫌,一個討打,哼。他不露聲色地一笑道:“趙某吃的是江湖飯,一年到頭總在外奔波,這些個小村小寨的,可記不大清楚……”
珍寶一時更心急,見這趙老大一雙眼睛精光外露,儼然是笑裏藏刀,不好相與,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索性直言道:“你若不記得地方,那可記得一個小男童,六歲,白白凈凈,笑起來兩顆小虎牙,眉心正中有一粒小小的青色胎痣,極是好認,你乘船經過弭水的打穀村時將他買下來,那是我的弟弟,我鄰居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將他賣了!我千里迢迢找到這裏,只是想請你告訴我,那小男孩如今在哪裏?”
“哦……”趙太.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較為放鬆地往後面的胡椅背上一靠。
珍寶一顆心提起來,等他回答。
趙太.安眼珠轉了轉,拉長腔調道:“兩位,趙某是生意人,生意有生意上的規矩,銀貨兩訖,議定無悔,要有信義,我們這行最忌牽連不清,給買主招來麻煩,若這樣,我趙老大多年經營的名聲也是不能要了。你說,他是你弟弟,可那賣人的女郎說那是他兒子,你如今一個人過來空口無憑,而那賣人的女郎卻有左鄰右舍看着,有全家做保,整村人都沒有異議啊?你讓我信誰的?”
珍寶聽了這些話眼窩裏一時衝上來一股嗆人的熱意,她微微閉了閉眼讓自己不要生氣,正要解釋,又被那趙老大打斷道:“再者,你這……氣勢洶洶的,我也不敢告訴你啊,誰知道你要去做什麼呢,萬一你去逼迫加害我的客人,我趙太.安豈不是缺德了?我絕不是那等不負責任的人。”
珍寶被他氣了一個倒仰,不可思議道:“德?天下間這麼多生意,你卻做這種喪良心的勾當,你提什麼‘德’?”
“哎?哎哎哎?”趙太.安怫然不悅,指着珍寶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我這就是在行善積德。這亂世人吃人狗咬狗,那麼多活不下去的,餓死、渴死、病死、苦死、亂軍打死,還不如我給他找戶好東家,總有口飯吃。你看我這一日販十人,就是救十人,既給人求食又給主家求人,兩廂好處,可不是在積大德么?”
“你!你胡說八道!狡辯!”珍寶用力握了握拳頭,着急的語氣已帶了一分懇求道:“請你快告訴我吧,我弟弟被賣去哪裏了!”
“不用提了,我趙太.安信義兩字擺中間,絕不做這等不負責任之事。”他大手一擺,直接不願再與珍寶說話,站起來就要攆人。
珍寶慌了,站定了不肯走,她心念電轉,心知自己急躁了,幾百里路都走過來了,偏到了門前焦急失態,大約正因為希望近在眼前反而讓她失了鎮定吧,她在衣袖裏假裝掏摸了一陣,擺出一塊大金鋌和兩顆龍眼大的珍珠,改了口吻,能屈能伸道:“趙老大,方才是我不對,我只有這麼一個弟弟,事急氣燥,很不穩重,多有衝撞了,請你大人有大量,海涵小女子一回。”
趙太.安的眼睛卻已經痴了,直勾勾盯着桌上驚人的黃燦燦與白晃晃,脖子都伸出來一節。
“你看,我是不缺錢的,”她指一指桌上的財寶,“你儘管告訴我弟弟的去向,我自然會好好地將他贖買回來,你這裏,我也必有重謝!請趙老大幫幫我吧!”
趙老大這回的臉色好看多了,他伸出手,輕輕地在那白亮滾圓的大珍珠上撫摸,小聲道:“可這信義二字,我是必然要守的呀,銀貨兩訖,我哪能再吃兩頭生意,這怕是不成啊……”他轉了轉眼珠,心裏不知打起了什麼主意,清咳一聲似乎又要有高談闊論,正要張嘴,卻看到門口那個高高大大的死人臉抱着臂慢慢地走了過來。
走到近前還很不友好地對他笑了一下,比索命無常還嚇人。
趙太.安多年行走江湖的本能讓他往後縮了一下。
武高大走到珍寶身後,伸手輕輕捂住珍寶的眼睛,珍寶被他大手隨意帶了一帶,調轉了一個方向,不知道他是要幹嘛,茫然間只聽得哐當一聲悶響,而後人瞬間的驚叫變成了短促的喉音被扼在了嗓子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