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故人
武高大一臉坦蕩:“艾冬瓜,我並非窺伺,只是好奇……”
“等一下,”珍寶打斷,“你為什麼老是叫我艾冬瓜?”
“哦,形象,好記。”
“……”珍寶深呼吸,生氣:“我決定不要聽你解釋了,從此時到日出,你不要再來與我說一句話。”說罷頗為氣悶地躺倒,將乾坤袋挪到肚子上緊緊抱着。
過了一會兒,武高大亦躺下,枕劍望天。
珍寶突然有些得意地說:“你知道為什麼《符道典錄》會鳴震嗎?”
武高大沒忍住嗤笑了一聲。
珍寶意識到她自己主動與他說了話,氣惱,像只蠶似的扭遠一些,捂住耳朵睡。
一夜無話。
等到天明晨起,武高大又恢復了一派散漫清高,珍寶則懵懵懂懂的幾乎忘了夜間之事了。
倒是武高大路上主動問她:“為何那本《符道典錄》會鳴震?”
“啊,”珍寶想起他窺書一事,皺眉瞪他一眼,解釋道:“因為,本門曾興起過一位符道大師,要求甚嚴,他在《符道典錄》封皮上寫過一個迴文符,作為測試弟子的入門試,如果能在典錄封皮上描出這個迴文符就算是已經打好基礎,可以開始學習《符道典錄》裏面精深的符法了,若是這個基礎關過不了,就不許弟子求快冒進、強行學習《典錄》,所以如果你不能好好地描出那個迴文符,就不能打開書。”
武高大了悟地點頭:“嚴師謹訓,自當如此,我見過不少人,連字都寫不好,就想去學那驚天地泣鬼神的符法了。”
珍寶點頭:“嗯,符之一道或許各種流派不同,但這幾個階段都有的,描紅、定式、蒙感、通會。父親說過,描紅就是照着符樣描摹,講究規矩;定式是學習靈力與筆力的分佈走勢,講究平正;蒙感是由形悟心、進取提升,講究險絕;通會便是跳出形意、融會貫通了,說不得便能自成一家,講究自然天成。先有規矩,才得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還歸自然。所以,如果連描紅和定式這兩步基礎都沒學好,連那個迴文符都不能原樣描出來,是不能看《符道典錄》的。”
看樣子,這《符道典錄》很是精深高妙了……武高大心中思量。就連太華門各階段的符道授業,也沒有講究到這個程度,是否表示,這《符道典錄》中的內容,比太華門一般內門所傳授的要更加“險絕”呢?
他不動聲色,隨意道:“那你呢,能描好迴文符了么?”
珍寶一時沮喪了,表情悶悶的。
武高大猜想她的描紅定式還做不好,這個他倒可以教她,要教她自然就要藉機看看她的典籍書冊,這也是應有之義,好借口。
武高大正準備開口,卻聽珍寶道:“我能描好,我從小練習,描紅定式已經學得了,只是那《典錄》裏的東西我學不會,還有其他的功法也是一樣,那一個個字我都認識,可它們連成一串我就領悟不了貫通不到了……”她嘆道,“父親說本門後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上古的經典弄丟了不知道多少,好不容易傳承下來的還學不會……我們愧對先祖。”
“……呵。”武高大的小算盤落空,木着臉笑笑。
珍寶瞄他一眼,見他抱着劍不知在琢磨什麼,臉上依舊是誰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似乎對她說的這些並不相信,也並不看重。
珍寶拿出《血煉甲》遞給他:“這個就是我說的鍛體法,是先代師門高人收集的,定是好東西,我說過若是你肯指點我修行,我就把它交換給你,你若不相信就先看看。”
武高大接過來,邊走邊翻。
珍寶打量着他神色,也不知她引以為傲的藏書到底入不入得了他這種正規修士的眼,於是時不時向他問些問題。
說話間,兩人進了永義鄉地界。
到了地方后,武高大隻想獨自去祭拜家人,不樂意有人旁觀累贅,本想讓珍寶在旁邊一座十里亭買些茶喝,誰知路邊的茶棚都荒廢了,無人經營,武高大隻好讓珍寶干坐着,把懸風留下來守着她。
珍寶識趣,乖乖等着,與懸風玩數石子的遊戲。
從打穀村到永義鄉,距離不到三百里,口音卻變了很多,民生似乎也要好上許多,雖然路邊茶棚荒涼,但偶爾從十里亭經過的人看上去精神頭都不錯,也不像挨餓受困的模樣。
大約一盞茶時間,武高大從山上慢慢回來了,懸風不再與珍寶拋接石子玩,展開雙翼從桌上撲騰起來,飛到他肩頭。
武高大走了會兒,突然立住,皺眉回頭望了一眼,片刻,又回身繼續往十里亭走來。
在他身後,遠遠地跟着一個女子,梳着雙垂環髻,着一身素色襦裙,臂間挎着一個提籃,走得更近些,可見那女子頭上插着精緻的木梳,肩上搭着窄而長的帔帛。
武高大走過來,點點下巴對珍寶道:“走吧。”
珍寶見他雖然表情如常,但膝蓋上沾的土都忘了拍,可見還是難過的吧。
“請……請等一等。”
身後突然傳來女子婉轉的聲音,一路遲疑地跟着走來,深一腳淺一腳的,還有些氣喘,她裊娜地趕來,問道:“請問你……你可是……”她攢起纖細的眉,似乎實在不大記得了,思索片刻,試探道:“你可是,小郎君?”
這話也問得太巧,一句小郎君可以問盡天下間所有排行最小的郎君了,武高大挑眉,他小時候剛巧就總被人叫小郎君。
“你,你可還記得我?”女子抓緊提籃,目光不時掃過武高大胳臂間抱着的那把看上去很是不凡的劍,神情忐忑又矜持,恰到好處的展現了姣好面容和優雅體態,動作卻又得體端莊,“我是原先本縣縣丞的獨女,我叫勾紫雲。當初似乎是,你的父親為了保你……就找了我父親……”
武高大露出了悟的表情,確實是,元信海當時在凡俗界到處招搖撞騙,誆騙了父親,用假藥換走家中藥堂的百年人蔘,結果不知情的父親就拿假藥去給縣令治病,害死了人,一縣的令尹死了,上官按律治了他家一個殺死州縣長官的“不義”之罪,乃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嚴判抄斬,他這一小家子幾乎破家滅門,父親為了用家財保全他,就找了佐官縣丞代為說項,讓他以年幼無知為名被釋,成了全家唯一的遺苗。後來他為了追蹤那個招搖撞騙的元仙人,也是找縣丞求助,以歸葬父母骸骨回鄉為名,請縣丞開了一張幾乎能縱穿十州的過所,當然,他也送上了不少父親偷藏的財物。
“哦,是勾縣丞,記得。”
勾紫雲欣喜:“小郎君可是來祭拜家人的?我也是……岩山軍叛亂,我父親為國盡忠,抗擊賊寇,結果竟不幸……”忍不住輕輕啜泣起來,“所幸我在此地還有一個姑母,只是,我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時間一長,也是太連累姑母一家了……”
武高大點頭,沒琢磨明白她的意思,看一眼尋珍寶。
尋珍寶坐在亭子的石凳上晃着小腿等他,被他掃一眼,也是懵了一下。
勾紫雲眉目含笑道:“沒想到,時隔多年還能再見……不知道,小郎君如今在何方高就?難道是,從軍了?”又看一眼他那柄寶劍。
“哦,不是,”武高大搖搖頭,“佩劍流浪罷了,尋着事了就討口飯吃。”
勾紫雲眼中明媚的波光瞬間就黯淡了不少,笑一下,依然暗暗打量他的衣着、氣度、佩飾,覺得他不像是個無家無業隨波逐流的浪蕩子,她微微笑着又問一旁的珍寶:“這位小娘子是?”
武高大看一眼珍寶,一時難住了,剛剛才說自己是個流浪的,這會兒說她是奴婢又不合適了。
珍寶左看看武高大,右看看勾紫雲,忽然眼睛彎彎一笑,道:“我是他的主家呀!”
武高大:“……???”
珍寶從石凳上蹦下來,將身上拍拍平整,特別喜上眉梢道:“對,我是他的主家!我雇傭了他護送我去棘州,今日路過他先祖的墳塋,當然要容他拜祭一番了。”
勾紫雲十分不信,不着痕迹地打量珍寶,見她裝扮樸素尋常,還不如如今的自己,而且是個玲瓏秀氣的小娘子,怎可能是一個雇得起劍士的主家?
珍寶見她不信,裝作無意地從袖子裏摸出一把流雲飾樣的極精緻的白玉梳子,隨意梳了梳發梢。
武高大:……做作。
勾紫雲立刻臉放光芒:“娘子要去棘州?我父親的同科好友就是棘州刺史呢,娘子想必是有要事吧……”不着痕迹地打探起珍寶來,卻言辭得體有分寸,令人如沐春風。
珍寶平生難得被人這樣奉承,與她你來我往了一會兒,終究不能耽擱,於是清咳一下,對武高大道:“小武,走吧。”
武高大:……很好。
勾紫雲見他二人就要離開,一時不知是該求告這位已記不清名字的男子,還是該求告那位富貴女郎,只猶豫了一瞬,她便一拂裙擺朝珍寶跪下道:“這位娘子,紫雲有一事冒昧相求,不知能否帶上我一同去棘州?”
珍寶不敢受,趕緊將她扶起來:“你要去棘州?為什麼?”
勾紫雲合掌請求道:“實話與娘子說,我這姑母也只是遠房姑母,因得距離很近我才來依靠,自我投奔以來,對我是百般差使、萬般欺辱,闔家上下覬覦我一個孤弱女子的私房,還打算將我配給那不堪之人換彩禮,我只是苦於孤身一人,沒法出遠門,沒法子離開這泥潭,不然,我會去投奔我父親的那些老友故舊,如今正遇上這天賜良機,棘州刺史正是我父的好友,且我幾年前也去過棘州,我還能為娘子指路呢,求娘子帶上我吧!”
珍寶為難:“可我是去棘州尋一個人,還得四面打聽……”
勾紫雲趕緊道:“找人?那更好了。棘州城乃一州之府,此州之事來往信息沒有不通的,找人自然要去棘州城,何況刺史又是我父好友,若有什麼難辦的事情,有一州刺史幫你,豈非易如反掌?”
“這……”珍寶迷茫地看向武高大。
武高大冷着臉道:“這什麼這,自然是主家你自己決定。”
珍寶差點沒忍住笑,道:“那好吧,只是我們要趕路,路上會很辛苦,請紫雲姑娘擔待些,若到了棘州城,還要請你出力幫忙了。”
勾紫雲如蒙大赦,激動地握着珍寶的手道:“應該的,只要我離了這裏,只要我能投奔了王刺史,我必能脫胎換骨,娘子,你絕不會後悔的!你絕不會後悔的!”
珍寶沒多啰嗦,也沒多等她,兩刻鐘后三人便在永義鄉的渡頭見,渡了河往對岸的棘州通鄉行去。到了通鄉后,珍寶一頓打聽,卻沒找到什麼船上做人口買賣的鼎鼎大名的趙老大。
勾紫雲微微笑着,一片驕矜道:“尋小娘子,便如我所說吧,這小鄉小縣能問到什麼?還是要去大州城打聽,若有我那刺史伯父幫忙,還愁你找不到人么?”
珍寶覺得很有道理,於是三人又一路向棘州城去,只是這勾紫雲雖然嘴甜眼蜜、優雅可人,卻着實是個挑剔的人,一路要珍寶租快馬馬車,住舒適的大客棧,途中還時常停下來拉着珍寶大肆採買漂亮的衣飾,怕到時候拜見刺史時落了臉面。
在珍寶租來的馬車裏,“雇仆”武高大大馬金刀地坐着,不聲不響佔了馬車的一邊,手裏摩挲着一枚玉佩,有一眼沒一眼地看對面的尋珍寶,勾紫雲正一路溫溫柔柔地挽着珍寶,與她說著衣服、熏香和佩飾,珍寶一臉茫然地聽着,聽着聽着眼神就飄飄忽忽地飄到武高大這邊來,一臉亟待拯救的模樣。
武高大默默低下頭,吊起嘴角。
他幸災樂禍地將手中玉佩的串線悠然紮好,將玉佩戴到脖子上。
珍寶故作驚訝地打斷了勾紫雲,誇張地轉移話題道:“哎呀,武高大,你那是什麼?真是漂亮!”
武高大木木然看了她一眼。
勾紫雲不禁順勢看向他脖子上那枚玉佩,訝然,看玉質和包漿沁色,應是很受珍重的極品,再看其雕琢形制,古樸天成,確實是精絕之作。
武高大摸了摸玉佩。遇到勾紫雲,讓他想起了小時候一些事情,所以從乾坤袋裏找出父親給他的玉佩,憑弔一番。珍寶湊近來看那玉佩,非常的細膩潤澤,淺冰青色,看似青玉材質,形是豬龍之形,似豬似龍、頭尾相對,又像一枚團成一團的胎體。
武高大碰了碰玉佩,道:“扶仙玉豕龍,祖傳的,相傳是姜太公手制,似豕似龍,曾被稱讚形似萬物之胎,有蘊養生靈的靈意,先古之時由武王恩賞於我祖先,傳了一千多年了……”
“哇……”珍寶輕輕讚歎。
勾紫雲嘴角溢出一點譏諷不信的笑意,卻不明顯。
正在這時,車前方忽然傳來無數馬蹄踏踏、揚鞭喝叱之聲,珍寶掀起車簾往外望,正看到車夫一臉心虛地看她一眼,跳下轅座,飛一般地棄車跑了,一邊跑一邊喊:“肥羊在這!”
“啊?”肥羊珍寶茫然,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前方,對武高大道:“武高大,前面來了好多人馬。”
武高大往外看,前後無着無落的荒野上,少說衝來了一百多人,氣勢洶洶騎着馬,刀斧鋥亮,弓馬肅殺,呵斥威風,像一排排潮水黑壓壓的向他們碾來,不是尋常人。
“兄弟們跟我上!前面兩個小嬌娘帶着金山銀山!一路豪買我都瞧着,錢多的是!搶了銀錢,還有白嫩嫩的腿兒摸!”
“只有一個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臉!隨我宰了他!”
馬匪!勾紫雲眼前一黑,往車壁上一靠,只覺得天旋地轉,看來這次是人算不如天算,她開始無限地後悔,她不該輕易離開永義鄉,不該一時得意在路上輕狂採買,這回她還有沒有命活着,就算僥倖活命以後是否也是凄慘度日?!
馬匪馳騁而來,與馬車之間的距離在快速縮小,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臉武高大想了想,沒猶豫,就抱着尋珍寶騰身而起飛了出去,身法迅捷瀟洒,飛到了附近的樹梢上頭。
勾紫雲在馬車裏看着兩人離她而去,伸出手倉皇地想要抓住什麼,但她凄惶的求救聲好像什麼都留不住,她伸着手,哭道:“救救我,還有我!郎君!武郎君!”
珍寶回頭朝勾紫雲伸着手,對武高大道:“還有她,武高大,後有她!”
武高大看她一眼,道:“人太多了。”
珍寶着急:“什麼?什麼意思?”那群馬匪就要衝來了!
武高大瞄一眼馬匪,道:“那匪徒人數眾多,又騎着快馬,要長途追擊我等輕而易舉,我帶着你一個人可以立馬就跑,輕身飛縱堅持逃跑個幾天也沒事,但再帶她一個就做不到了。”
珍寶只想了一瞬,便道:“那你可否打退那群匪徒?”
武高大揚了揚眉,漠然道:“我可做不到不殺不傷打退百人,對我來說,死傷一個凡人,和死傷上百個凡人,都是人,我一個修行之人,不適合做這取捨之事。”
珍寶懵了,她腦中一時亂作一團,不知該如何與他論說,但馬匪的鐵蹄在隆隆踏近,一個女子的絕望在耳邊啼泣,長刀的光芒冷冽逼近,勾紫雲從車上跌下來跪爬在荒野上哭求,珍寶焦急到兩眼泛紅,抿抿唇,小聲道:“那我跑快些去幫……”她也不知道她想說什麼,只是準備自己爬樹下去。
武高大歪着頭,饒有興緻地盯着她眼裏的淚花看了半晌,沒準她下樹,自己理了理衣袖,跳下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