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別怕我在
白朮睡至半夜被一陣鍋盆落地的躁動聲驚醒,迷迷瞪瞪地穿好衣服,半趿着鞋子摸出去,藉著海水中半明不暗的一點光,白朮看清倒在她家門口,四足亂撥的一隻大海龜。
樓玉也被響聲驚動,驚慌失措地跑出來,“咋了?咋了?”看一眼地上的海龜,“喲,是您老啊!”
大海龜明顯是喜宴上喝高了,眼睛半眯,鼻頭冒泡,兩顆小眼珠對了一會,居然還能將白朮和樓玉認出來:“是……是白小娘子和阿玉小子啊!巧了不是,來來!陪老頭我喝酒!滿上!滿上!哎,給我滿上!”
樓玉拍手直樂:“得了吧你,路都走不穩了,還滿上滿上,真滿上了端得走么你?”
白朮原本抱了手臂靠在門板上,見狀搖搖頭沖樓玉道:“搭把手,把他扶進屋。”
兩人一左一右,吭哧吭哧將大海龜抬了翻過來,終於肚皮朝地的海龜舒坦地劃了划四爪,就要往反方向走。
樓玉眼疾手快抓住他尾巴,“龜爺!裏邊請!”
“你!你要帶爺爺我去哪兒?嚶嚶嚶,爺爺不去!爺爺不去!”酒勁上頭的大海龜竟不顧千歲高齡,以及平日裏端出的架子,作嬰孩狀啼哭起來,兩隻鼓眼泡里還真的擠出一泡淚。
白朮覺得此情此景着實辣眼摧耳,叫樓玉手上加把緊,自己則拽着龜殼,一前一後把海龜往門裏推,早推進去早完事。
樓玉抱怨:“老爺子咋這麼沉!累死我了!”
白朮聞言挑眉,“你醉酒的時候,同他差不多個光景,沉得像頭牛。”
樓玉明顯不信,“怎麼可能?!”
白朮想了想,“倒也不全似。”
“我就說嘛……”
“你比他聒噪些,嘴裏還會喊‘芳芳,菲菲,莫要離開我’之類。”
樓玉:“……”
少年臉羞得紅幾分,側過頭去,悶聲道:“除、除了這倆名字,沒喊過別的?”
“喊過。”
“喊得什麼?”樓玉忽又將頭轉過來,水色的眸子一閃一閃,白朮從來微微顫動的瞳仁里看出了他的緊張。
“‘芬芬,芊芊,莫要離開我。’這樣。”
樓玉:“……”
白朮看着青白交接的精彩臉色,在心裏默默點了點頭:沒想到自己出於抱怨講出的兩樁事,居然能讓這隻平日裏耍嘴皮子比馬戲班子裏耍猴還溜的骨頭精吃癟。
其實樓玉酒品還算好,雖說宿醉是常事,但都沒有諸如哭喊打鬧、尋死覓活、四處搞破壞這樣的事情發生,唯一的缺點就是聒噪,嘴裏喊來喊去叫的都是那幾個相好的名字,還一次能蹦倆出來,倒是艷福不淺。
只有一晚,白朮把樓玉從外邊拖回來,他滿臉是淚,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再叫着姑娘的花名,反覆念叨的都只是一句:“我錯了!我錯了!”
少年將臉埋進白朮肩窩裏,看不見表情,後背上兩塊因消瘦而凸起的蝴蝶骨起伏得厲害,白朮感覺自己肩頭的衣裳濕了大片,剛想把樓玉的腦袋扶起來,耳邊似有若無地傳來一聲低囈語:“神君,不要趕我走……”
被樓玉服軟似的呢喃聲弄得有些晃神,白朮下意識想說“你小子平日裏不是挺橫的嗎?這會裝什麼可憐?”然而沉默片刻,她嘆口氣,拍拍樓玉腦袋,“放心,不趕你走,有我一口飯,有你一口酒。”
***
二人吭哧吭哧把大海龜抬進屋,擺好,盛杯水給他灌下,白朮又洗了條熱毛巾幫大海龜擦爪子,怎料那海龜老爺殼大臉大,招呼都不打一聲就烏拉拉吐了一地。
白朮黑着臉叫樓玉來收拾。
樓玉手上動作倒是麻利,三兩下清理完畢,又把地拖乾淨,回身走的時候突然身子一趔趄,剛好砸在龜殼上,把大海龜砸得“哎呦”一聲。
正在搓毛巾的白朮回頭看他一眼,“地滑啊?”
樓玉瞪着眼睛,不等他說話,靠壁擺放的碗櫃忽然劇烈晃動起來、向前傾倒,擱在櫃中的鍋碗瓢盆下雨一般掉落下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白朮滿臉震愕地看着眼前一幕,反應過來后一把拉起樓玉,招呼他趕緊將海龜往外抬:“地震了!”
海底地震,是海中岩突斷,地火上涌,自缺口噴涌而出,瀰漫一處,造成海中陸地的相互摩擦、走位,乃天災,而不可預測,東海萬年不曾遇上一回,若當真遇上,須迅速避至寬闊地帶,切忌……切忌什麼來着?
白朮邊跑,腦海中邊浮現一個男子的身影,同她絮絮叨叨講這些有的沒的,記憶里的自己則是昏昏欲睡,作小雞啄米狀,以至於後面當如何逃生竟是半點都想不起來了!
“啊啊啊!這是什麼啊!”樓玉將海龜背在身上,緊隨在白朮身後,一張俊秀小臉早已嚇得慘白。
“你不是自詡比我年長嗎,應當比我有見識啊。”白朮哼道。
“拜託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跟我抬杠,姑奶奶之前是我不對,雖然你現在的身子小,但你從前那個十足是老!我叫你一聲姑奶奶,應該的。”
“你閉嘴。”白朮剛帶着樓玉逃出居所,回頭看洞口已塌了一半,她環顧四周,見到處都是因驚慌而胡亂奔走的水物,奪路出逃時兩兩相撞致傷者不計其數。
海龜這時候睜開眼,神志看起來清醒了些,趴在樓玉背上,啞着嗓子道:“白丫頭,不行嘍,快送老夫上岸喘口氣。”
許是已經在水下悶了很久,老海龜看起來很難受。白朮心裏清楚現在往海面上跑就是在自尋死路,水路尋不好便會被攪進漩渦,就算浮上去了一個浪頭正中打下來到時候也只有被陰差小鬼點名的份。
是以,她握住老海龜前肢,試圖將他從樓玉背上拖下來,“你先走,我帶龜老爺上去。”
“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一起去?”
“快點。讓我駝。”
“是不是上面危險?”樓玉問完之後甩開白朮伸向他的手,“你別跟我爭,我去。”
白朮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都這種時候了,就別跟我犟了。”
“誰跟你犟了?”樓玉神情嚴肅。
海水的波動愈發詭異,震蕩之聲頻頻,伴隨這令人不安的迴響,白朮終於鬆了口,“那好,你多小心。”
“我會的,之後在哪兒碰頭?”
“等你覺得安全了,就回這裏。”
***
雖然樓玉再三叮囑白朮尋處安全的地方避難,同他分開后,白朮扭頭往水晶宮的方向游去。
一路上都是帶着嚙噬力的水卷,海中的活物、死物,一旦碰上便被吸食進去,傾軋個乾淨再噴吐出來,散作齏粉溶進水中。
白朮小心翼翼避開所有危險,接近水晶宮時,發現高高的宮牆之上已撐起一座仙障,不由得搖搖頭:自己是急火攻心,有些魯莽了,堂堂水晶龍宮,怎會怕什麼海中震水中卷?
那方撐起的仙障,晶瑩通透,透着渾厚的氣澤,海中動蕩如廝,龍宮內部卻是分毫不受干擾,足見凝障之人修為深厚。
白朮自是看見了那凝障之人。廣袖,長袍,烏髮如墨,以玉帶綰,氣宇軒昂,睥睨九天。站在水晶高台上的男人,有着三十三天星辰般好看的眉眼,有着她日思夜想的容顏。
“暘谷……”白朮喃喃念了一句,隨即搖頭,苦笑,換作另一個稱呼,“翊澤……殿下。”
***
“翊澤殿下,幸虧有殿下在,龍宮才得無恙,老龍感激不盡。”老龍王在翊澤身邊拱手稱謝,“已按殿下吩咐將龍宮外的諸多水族搭救進來,這次喜宴,幸得殿下旨意,於宮中接待平民,遇上此難,我大半民眾才得以保全一命,老龍,老龍再次感謝殿下的救命之恩!”
龍王說著,緩緩向翊澤下跪行李,而高台下的眾人已隨着龍王跪倒一片。
翊澤臉上喜怒無色,淡然道:“龍王快請起。”視線落至台下,所觸無非是感激涕零之色,翊澤皺了皺眉,抬起眼,沖站在龍王身後的敖宸道:“白日裏見着的那位女子,可在龍宮之中?”
***
白朮在往深海域游,彼時海水中的動蕩平息不少,仍有餘震,於她而言倒不影響。
方才行至龍宮,見一群蝦兵蟹將在往仙障里運送傷員,想着速速將樓玉同海龜尋來躲進去,一轉頭,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白朮以為自己眼花了,可在那一瞬間,她明明看見了——無垢。
此人,或者說,此魄仍未死,遊盪世間,白朮在東海棲居的二百年裏其實動用了許多手段打聽他的消息,並且對當年崑崙隕神女的緣由有了大致了解。
白朮回想起翊澤行刑前一晚自己的夢境,個中緣由同無垢脫不了干係。
此番東海動蕩,看見無垢的身影也絕非偶然,指不定這個惡魔正在醞釀什麼詭計。
這樣想着,白朮順着她方才看見的路線追了上去。
一路無人,寂靜的可怕。一條道上走到黑,白朮才發現四面已無支路,兩旁皆是高崖,自己許是在什麼谷底,前端黑幽幽一片,隱隱地,她聽見類似獸吼的聲音。
在一座爬滿水藻的石壁前落下,白朮伸手拂去那些蜿蜒的綠色植株,露出石壁上以上古神語刻成的文字。
“水麟獸?”白朮一愣。
愣的原因是她覺得這名字甚熟悉,叫水麟獸的獸類她倒是知道一個,不僅知道,她硬碰硬撞上過,而且就在東海,鑒於神獸之所以叫神獸是因為它們數量稀缺,往往天地間獨此一頭,所以,這幽谷深處所駐的水麟獸與她從前遇到的應該是同一個。
這麼巧?
撞獸口的情形歷歷在目,白朮在石壁底下站了一會,覺得還是不要以身犯險好了,她現在這條命來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轉身要走,自幽谷深處突然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獸吼,像是憤怒,又像是驚恐,與此同時,白朮感受到了那陣熟悉的,屬於魔君無垢的妖魔氣息。
身體不受控制,白朮抬腳便往谷中趕去,心臟“咚咚”跳得厲害,白朮發現自己無法讓步伐停下,一路行到一扇巨大的石門前。
石門緊閉,雕刻着繁複複雜的花紋,無鎖,亦無拉環,似乎輕輕一推就可以打開。
“打開它。”不知從何處來的聲音幽幽響起。
——不,我不能。
“打開它。”
——不!不能打開!
白朮拚命想要制住自己伸出的手,指尖發力,手指發抖,掌心裏浸滿了汗。
她有種感覺,只要指尖稍稍碰上石門,等待她的就會是無盡煉獄。
“不!”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寬厚的手掌握住了白朮的指尖,那手掌用力,將白朮向後拉去,白朮感覺自己跌進一個溫暖結實的胸膛,鼻尖縈繞着清淡的南燭花的味道,她聽見一個熟悉得幾乎讓她落淚的聲音,在她耳旁輕輕道:“別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