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學堂散記
小黃一覺醒來,窗外仍舊是黑漆漆的夜。
她揉揉眼睛,覺得屋裏很安靜,屏風後面一點響動都沒有。
“暘谷?你還在嗎?”小黃走到屏風一側,試探性地叫了兩聲。
沒有回應。
猶豫一下,繞至屏風背後,小黃看見暘谷側身趴在浴桶邊緣,一動不動。
“暘谷!暘谷!”小黃急聲喚道,伸出去的手縮過一縮,然後按在暘谷的肩膀上,推了推他。
男人的發梢還是濕漉漉的,連帶眼睫上都氤氳着水汽,整個人伏在浴桶里,像是一頭繾綣的獸。
他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冰涼,偏生還大半都是浮於水面光丨裸着的,小黃將手伸進浴桶里,發現水已經冷了。
“嗯……”被小黃推搡了幾下,暘谷終於幽幽睜眼,自鼻腔中發出一個單音。
“你怎麼洗睡著了。”
“我不知道。”暘谷迷迷糊糊道。
小黃拉住他的胳膊,“你且從水裏起來。不!等一下,你先把浴巾裹好再起來。”
桶中水被換過,再次溫熱,暘谷重新鑽進去,很快,臉頰就被水汽熏成淡淡的粉紅色。
小黃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暘谷又趴浴桶里睡著了,便在他身側候着,順帶從袖中取了方澡巾與他搓背。
許是長年在山上奔跑的緣故,暘谷脊背與手臂的線條生得很硬朗,卻不是那種虯曲僵硬的肌肉,而是極為舒展流暢的肢體。
燭光忽然跳動兩下,燒斷一截燭心,室內的光亮陡然黯淡下去。
小黃手上的澡巾一路下滑,她用力不大,只是輕輕在暘谷背上摩擦。暘谷被草藥水浸潤的皮膚在昏暗的燈火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感覺水溫有些冷了,小黃施術又加熱些。
泡了半個時辰,小黃背過身,叫暘谷走出來自己擦身子。
“乾的浴巾擱在那邊的凳子上,如意的衣服太小你別穿了……”小黃頓了頓,有些害羞地將床頭新衣上的線頭咬掉,從屏風外面伸手遞進去,“你試試這個吧。”
又過了一會,小黃在外面搓搓手,忐忑道:“換好了嗎?合身嗎?”
“師姐……”暘谷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這個要怎麼穿?你沒有教過我。”
“正常衣服的穿法啊。”
“……哦。”
暘谷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身上套着小黃為他做的那件衣裳,頭從領口鑽出,兩隻手卻怎麼也伸不出。
如果袍子成精的話,它此時定會一邊流淚一邊控訴:為什麼要把我的袖子也縫起來!人家是衣裳不是麻袋啊!
小黃尷尬地笑了笑,“那個……我讓你穿着玩兒的,你換下來吧,我這兒還有一件。”
暘谷穿好衣服后,小黃拿浴巾替他將頭髮擦得半干,然後將暘谷按在梳妝枱前,用一柄木梳一綹一綹梳他的發。
小黃的手生得小,暘谷頭髮又多,她一手抓着吃力,便將頭髮分成兩束,一束耷在暘谷肩頭,另一束被她握在手心裏,細細打理着發梢。
梳着梳着,小黃起了玩心,一雙手在暘谷發間搗鼓來搗鼓去,過了許久終於幫暘谷綁成兩隻粗細不一麻花辮。
暘谷摸着鞭子,一臉茫然地望着小黃。
“噗嗤”小黃很不負責任地笑出來。
冷不丁地,門紗上有明晃晃燭光一閃,極容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六兒,還沒睡?”
聽聞此語,嚇得小黃趕緊捂上暘谷的嘴,把他拖到床上一個勁地往被窩裏擠,然後自己也翻進去躺好,一聲不吭。
極容應該是將燈籠擱在了地上,小黃透過門縫看見走廊的地面陡然明亮起來,光滑的磚石面上,倒映着極容頎長的影子,“莫裝,我方才聽見你房裏有聲響。”
小黃捏着鼻子裝睡意昏沉,道:“四哥,是我房裏有幾隻蚊子,擾了我安眠,這會兒已經被我打死了。”
門外的極容望着即將入冬,一派蕭瑟的庭院,很給小黃面子地“嗯”了一聲。
“四哥還有什麼事嗎?”
極容微微垂眸,在他手中捏着一封荼白蓮紋的素箋,正中書了小黃的姓名,下方是一行簡單的落款:東海,敖嫣。
視線在那落款上凝了許久,極容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將信箋籠進袖中,提起地上的燭燈,“沒事了,你歇息吧。”
確定極容的腳步已漸行漸遠,小黃終將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去,用袖子擦了把汗。
若是極容方才問也不問就破門而入,她就是跳進無色池也洗不清自己的名聲了。
黃花閨女大半夜的留宿男人在房中,這條消息一準能登上崑崙八卦頭條。且,昆崙山上目前就她一個黃花閨女。
不由得很慶幸,向來是不請自入進她房的極煥不在此地。
小黃把被角掀開一點,輕聲道:“暘谷,可以出來了。”
一低頭,見暘谷閉着眼睛蜷在床鋪內側,姿態像新生的嬰兒,面容安靜,呼吸綿長,不知睡着多久了。
小黃定定看他一會,幫他把蜷在一起的手腳伸伸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後躡手躡腳地下床,在床邊置了方簡陋的睡鋪,如此度過一夜。
***
翌日,如意來尋人時,暘谷死活不願意跟他走,抱着小黃的胳膊不撒手,被小黃好說歹說,才以“隔三天與小黃住一次”為條件成交。
如意氣得臉都綠了。
考慮到自己與如意若是都在族學中,暘谷便無人照料,小黃擅做主張,將暘谷偷偷帶到學堂。
第一節玄術課,小黃讓暘谷呆在學堂後院的紫竹林里等着,說自己一下課就去找他。於是那堂課小黃上得極不安穩,思緒總是飄忽不定。
到了第二節佛理課時,小黃仗着教佛理的夫子眼神不好,直接將暘谷領到學堂里。
數十雙眼睛在他們進來的那一刻紛紛集中在了門口。
小黃只道是暘谷相貌生得出眾,惹人注目,不由得在心裏慨嘆禍水啊禍水,殊不知,此時她與暘谷站在一處,在外人看來竟是說不出的般配,一時間,學堂內多名適齡單身男仙內心淚流成河。
如意對小黃這一作法很不滿,“六兒姐,你幹嘛要把他帶進來。”
“我怕林子裏有竹葉青。”
“可你這樣甚不低調,消息流通得快,不多時,紫菀上神便要知曉這個人了。”
小黃擺擺手,“不礙事,我正準備跟我娘說以後就讓暘谷住在我家。”
如意的臉於是更綠了,比紫竹林里的竹葉青還綠。
***
三尺講台上,夫子講得正酣暢。
一尺書桌旁,小黃瞌睡打得也挺酣暢。
身旁的暘谷用胳膊肘頂頂她,“師姐。”
小黃腦袋自托着腮的手上一滑,整個人驚得一抖,“什麼?”
“你別摔着了。”
小黃打個哈欠,“不會的。”低頭瞄一眼自己前幾行還算整齊,到後面簡直就是鬼畫符的筆記簿子,再看看講台後七尺宣紙上夫子的長篇大論,“糟了,上一篇沒抄到。”
如意在後面聽到了,正準備把自己的簿子遞過去,卻見暘谷已先了他一手。
暘谷遞過去的簿子,上面的字體幼稚雖幼稚,卻極規整,鐫刻一般。
小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簿子,又看看暘谷,“你抄的?”
暘谷點頭。
“你居然會寫字,你都認得?”
暘谷搖頭,“不認得,我就是照着上面的樣子畫下來的。”
小黃梗着脖子看了他一會,覺得,她撿到的這個山靈,可能就是父親口中常提到的所謂天賦異稟之人。
是以,小黃拍拍暘谷的肩,鄭重道:“以後我就靠你了。”
***
初冬午後,日頭和暖,小黃伏在庭院石桌上悠閑自得地剝栗子,暘谷伏在石桌的另一側,為她抄族學課業。
距暘谷入住她家已有小半月,紫菀上神初見暘谷那會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語重心長道:“為娘自以為尋花問柳的時候早,倒沒想到,你比為娘還要早上幾萬歲。”
極清上神當時的眼神有些難以捉摸,但他也沒說什麼,轉而吩咐家中侍從收拾了間客房。
“暘谷,吃栗子。”小黃倚到暘谷身邊,把剝好的栗子塞進他嘴裏。
“師姐。”暘谷一邊嚼栗子一邊問,“為何我每日都要做雙份的課業?”
極清為暘谷在族學中報了名,考慮他此前從未上過學堂,又未得過啟蒙,便從低階修起,然而只不過半個月功夫,暘谷便已達到修習高階之術的階段了。
於是,小黃每日的課業便落到暘谷手中,迫使暘穀日夜臨摹間,將小黃的字跡仿得極像,竟是一次也未被夫子認出來過。
小黃點點課業簿子,“做就是,莫問,莫問。”
暘谷應一聲,低了頭繼續努力抄寫。
一袋栗子剝完,小黃拍拍手,正尋思着再弄點什麼來吃吃時,忽見一隻通體斑斕的娟鳥打院落上空飛過,盤旋一圈后,停至他們桌前,開始梳理羽毛。
娟鳥的耐力極佳,四海八荒都可以不辭辛勞的飛至,故被仙界豢來作信使一用,小黃撥了撥她面前這隻娟鳥的羽毛,果然在它的腿上發現一隻裝了信箋的竹筒。
從信箋里抽出一紙書信,小黃還未來得及將它展開看內容,巴掌大的薄紙片便騰地一下浮在半空,化成一隻嘴巴的模樣,接着,極煥的咆哮聲從那小嘴裏噴薄而出:
“極黃!我不過就離開了一段時間!你居然帶了個男人回家!上回離開煦晨宮時我怎麼跟你說的?啊?你!你給我在家等着!老子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