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恭州城內多山,謝宅坐落於其中一處山腳,霸氣地佔據了整座山。宅中眾多院落,因地勢之故高低錯落,連綿起伏。恭州城多霧,一旦入夜,遠遠望去,這些院落便好似盤踞雲海之中的蒼龍,散發出懾人的氣魄。
再定睛看去,便會發現,眼下在這條蒼龍之上,正騰躍着兩道輕盈矯捷的身影,飛檐走壁如履平地。
兩人一前一後落到平地之上,回首遠眺,蒼龍已被遠遠甩在身後,霧氣愈發濃郁,將蒼龍遮掩得幾乎看不清,少了些懾人的味道,似乎因獵物逃出手心卻無計可施而萎靡。
兩人皆是俊美逸致的翩翩公子。其中一位以玉冠束髮,身姿挺拔。另一位身量稍矮,嘴角上方有兩撇八字須,為其增添了一絲穩重。
兩人只稍作停留,便足尖點地繼續向前掠去。玉冠公子在前,八字須公子則一路尾隨。
八字須公子問道:“阿今打算帶我去哪裏?”
玉冠公子回頭答:“看你可憐,小爺帶你去見見世面,快活快活。”
“可憐?我哪有……”
“你除了伽藍寺,可曾去過別的地方?”
“未曾。”
“喝沒喝過花酒?”
“沒有。”
“逛沒逛過夜市?”
“沒有。”
“斗過雞走過狗?”
“……”
“你還說你不可憐?”
“……”
謝初今停下腳步,“大山劍會在即,近日恭州城熱鬧,城中多了許多新鮮玩意兒,小爺帶你出來爽一爽,等你嫁給唐肅,看他不把你關成老鱉!”
“誰要嫁給他!”
“哦,不打算嫁啊?不嫁你還這麼久沒有一點動靜!老子還以為你認慫真的要嫁了!”
謝成韞攤手,“我根本就沒準備提前弄出什麼動靜,等到迎親的那一天,一走了之便是,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所,到時候你教我易容術,從此世上再沒有謝成韞,只有一個橫空出世的絕世高手。”
“我呸,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洒脫了,留下個爛攤子給謝家,屆時他們上哪裏找個新娘子嫁過去,你那未婚夫豈會善罷甘休。”
“你擔心個什麼勁,反正到時候愁的又不是你。”謝成韞嘴角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誰答應的誰嫁。”
“哪個要管他們!謝家也沒什麼能讓我看得順眼的人,全他娘是一群偽君子,敗家子。不知道大伯父那張假正經的臉氣急敗壞時是什麼樣子,突然有些迫不及待了。”謝初今壞笑,“謝成韞,真有你的!夠狠,小爺佩服!”
謝成韞心道,這已經是放他們一馬了。
恭州城的城中地勢低洼,相對較為平坦。雖已入夜,仍是繁華熱鬧,歌舞不休。街道兩旁掛着漂亮的燈籠,火樹銀光,燈籠下是各色各樣、琳琅滿目的夜市攤,支在街道兩旁的鋪面之前。
謝氏姑侄一路走一路閑逛,將沿街的小吃嘗了個遍,遇到稀奇古怪的玩意便駐足把玩一番。
正走着,謝成韞忽然在一座三層的木樓前停了下來。木樓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正門上方掛着一塊金光閃閃的門匾,上書“燕春樓”。
謝初今挨到她身邊,邪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知道,青樓。”謝成韞說完就往裏走。
謝初今一把拉住她,“姑奶奶你還真進去啊!今天帶你出來見識不包括喝花酒啊!”
“看阿今的樣子,其實是沒進過青樓罷?走,姑姑帶你喝花酒!”謝成韞反手握住謝初今的手,猛地扯了一把,將人帶進了燕春樓。
樓內燈火通明,濃厚的脂粉氣撲鼻而來。
一大_波穿紅着綠的鶯鶯燕燕如潮水般嬌笑着涌了上來,將倆人團團圍住,嘴裏說著挑逗的話語,更有甚者對姑侄倆動手動腳。
饒是向來老成的謝初今也淡定不了了,一張俏臉紅得像關公。謝成韞抿嘴忍笑,高聲道:“叫你們媽媽過來。”
“欸,來了來了。”徐娘半老的鴇母扭着腰肢走了過來,扒開幾個姑娘,露出兩位俊俏的公子,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喲,二位公子面生的緊吶,莫非也是遠道而來?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儘管跟我說,燕春樓應有盡有,保管伺候得公子們舒舒服服,流連忘返。”
謝成韞問道:“小小姑娘可在?”
“喲,這小小今日是撞了什麼桃花運了,這麼多俊俏公子搶着點她!”鴇母誇張地驚呼。
謝成韞對老鴇道:“怎麼,她沒空?”
“有的,有的。”鴇母連聲道,“剛剛才空下來,公子來得正是時候哩!二位公子請隨我來。”
“你還真點姑娘!”謝初今輕聲咬牙切齒道。
“你怕了?”謝成韞挑釁。
“怕?!小爺我出來混的時候你還在學繡花!”謝初今炸毛了。
鴇母將二人帶到三樓的一間廂房門外,“二位公子,小小就在裏面了。”說完,曖昧地一笑,扭着腰肢離開了。
謝初今搶在謝成韞前頭,氣勢洶洶一掌把門推開,大吼一聲:“還不快給大爺……”掃一眼,見到房內坐着一個女子,與樓下那些濃妝艷抹的姑娘們不同,這一位較為素雅。女子似是受到了驚嚇,猛地站起身,與謝初今大眼對小眼。
謝初今生生將“爺”後面的話憋了回去,頓時泄了氣勢,手足無措的,呆了呆,飛快幾步走到謝成韞身後,將她一把推了進去。
謝成韞感慨萬千,這房間內的擺設,甚至是那張雕花大床,還都與前世一模一樣,只除了救過她一命的姑娘看上去年紀要小了些。
“二位爺請坐。”小小微笑着說道。
謝成韞走過去坐了下來,謝初今卻彆扭地走到窗邊,雙手插胸,俯視窗外,一副不與她同流合污的樣兒。
小小問道:“不知二位爺來此作何消遣?聽曲兒,下棋,飲酒,還是想要奴家伺候?”
謝成韞見她玉面飛霞,問道:“小小姑娘可是剛剛飲過酒?”
“是。在二位之前,小小剛送走一位公子。燕春樓的杏花釀乃是恭州一絕,慕名而來者眾,這位公子正是專為杏花釀而來,是以,奴家便陪他飲了幾杯,微微有些醉意,若有怠慢,還請二位見諒。”
謝成韞起身,倒了杯茶,放到小小面前,“先喝杯茶罷,解解酒。”
小小受寵若驚,“不敢當,有勞公子了!”
謝成韞叫了聲“阿今”,謝初今轉過身。
“你帶了多少銀票,借我點?”
“謝成韞,身無分文你也敢逛青樓!”謝初今沒好氣道,“你要多少?”
謝成韞訕訕一笑,“你有多少,都給我。”
“就這麼多了。”謝初今從懷裏摸出一沓銀票,甩給謝成韞,“一年內記得還我,二成息,逾期利滾利!”
“放心,明日就還你!”謝成韞數了數,三百兩。又從身上取下一塊玉佩,連同銀票一起擺放到小小面前,“這些銀票應該夠姑娘贖身了,這塊玉佩還值些錢,姑娘可將它典當了,做什麼營生都好,若姑娘不願贖身,那就都留着防身罷。”
“這……”小小一時沒弄懂謝成韞的意思,意外地睜大眼睛看着她,“公子這是何故?公子該不是認錯人了罷?奴家與公子萍水相逢又非親非故……”
謝成韞道:“沒認錯!就是你。姑娘就當是幫我了了一樁心事罷,要不要贖身姑娘自己決定,告辭!阿今,走了。”
小小趕緊起身相送,懵懵懂懂的還有些丈二摸不着頭腦,直納悶這是哪裏來的散財童子。
走到門外,謝成韞忽然想起件事,轉身問道:“小小姑娘的小字可是大小的小?”話剛出口便後悔不迭,只覺得自己異常可笑,她當然還是叫大小的小。
“本來是。”小小的聲音帶着笑意,“今後不是了”。
謝成韞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先前來此飲酒的那位公子說小小二字太俗,與我不符,不如改成綠筱媚清漣的筱,奴家聽了很是喜歡,今後便叫做筱筱了。”
“筱筱……”謝成韞懵怔着喃喃自語。
“公子稍等。”筱筱麻利地轉身去了室內,少頃取了張紙出來,獻寶一般,“公子請看。”
謝成韞朝那張紙上看過去,兩個雄健洒脫的筱字躍然紙上,一筆一劃如刀刻在她心上,是唐樓的字,他還活着!她只覺得心跳如擂,天旋地轉,一把死死抓住筱筱的手,語無倫次地問道:“他人何在?!走了多久?從何而來,去往何方?”
“早在二位公子進來之前就已離開了,去了哪裏,奴家不得而知。”
謝成韞一個閃身衝下樓,燕春樓外人來人往,紛紛攘攘,舉目四望,一張張全是素不相識的面孔。她胡亂地遊走在人群之中,漫無方向的尋找,逐漸逝去的時間就像綿綿細雨,將她剛剛升起的希望慢慢澆滅。明明站在喧囂的鬧市,卻滿腔愴涼無助。
天地之大,她要去哪裏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