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

12.(十二)

兩年之後。

玄清山顛,夜靜闌珊。

一彎新月,一處斷壁懸崖,一道靈動翩翾的身姿。

少女手執長劍,挽出朵朵劍花,在如練的月華之下迸射出縷縷寒光。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少女招招凌厲,引得勁風四起,樹葉紛紛揚揚。

忽聽得一聲清叱,少女執劍向那斷壁處一劈,收招,霎時風歇樹靜,安靜得彷彿時間停駐。不過轉瞬,這安靜便被一聲巨響打破。

在被少女劈過的地方,斜斜斷成兩截,上半截成不可挽回之勢在徐徐往下掉,邊往下掉邊發出巨大的摩擦聲,終於轟的一下墜入了萬丈深淵。

少女滿意地收劍入鞘,循着月色下山,腳步輕盈地掠進一處禪院,摸進一間禪房。

房中,舞月和元冬睡得正香。桌上擺放着細軟包裹等物,是元冬臨睡之前收拾好的。明日,該是回家的日子了。

謝成韞一縱身撲到榻上,愜意地滾了一滾,很快睡意襲來,臨睡前她想:唐肅,如今你能奈我何?

第二日,日麗風清的,元冬直說天公作美,她起了個大早,滿心歸家的喜悅。舞月臉上照舊是看不出神情,木然地守在門口。

唐肅一早就說過了,今日會來接謝成韞下山。

謝成韞心想,她那個師父雖是半道所拜,卻是有過師徒之禮的,自己也確實受了虛若的恩惠,離去之前若是不道個別,心裏無論如何是過意不去的。

她把元冬叫了過來,“你去跟舞月說一聲,就說我想去這寺院裏面逛一逛,畢竟在這兒住了三年都沒有出過房門,悶也悶死了。若是她也要跟來,你就說肅哥哥還沒來,讓她在這兒等着肅哥哥。”

被困在這禪房之中三年,元冬心中一直覺得苦悶不已,於是歡歡喜喜地去找舞月。沒過一會兒,就歡歡喜喜地回來複命了。

伽藍寺作為曾經久負盛名的皇家寺院,風景是自成一派的古樸秀雅。寺內寺外以黃牆相隔,寺外是鬱鬱蔥蔥四季常青的檀香樹和松樹,寺內則是一株株高大聳天的楓樹和銀杏樹。此時正值深秋,秋風起,黃了銀杏紅了楓葉,道上鋪滿厚厚的一層落葉,讓人有種置身畫中的錯覺。

元冬一路走一路驚嘆,一路驚嘆一路惋惜,美景近在咫尺卻從未得見。

兩人踏着厚厚的落葉,悠閑地走到了虛若的禪院前。

院門緊閉,門前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綠衫,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少女目光痴痴地盯着院門,神色落寞,對謝成韞和元冬視而不見。

謝成韞走到門前,輕輕叩了叩。

隔着門響起空見的聲音:“施主,你就不要為難小僧了,還是快些回去罷,師父是不會出來見你的。”

謝成韞開口:“空見師兄,是我,我找師父。”

很快門開了,空見一見是謝成韞,訝道:“怎麼是你?”說完看了看門外少女,嘆了口氣。

謝成韞道:“我是來向師父辭行的。三年期滿,我今日就要回去了。”

空見道:“你進來罷。”

謝成韞對元冬道了句“你在這裏等我”,便跟着空見進了禪院,空見把門重新合上。

進得院中,一眼便瞧見虛若,仍舊一身黑色僧袍,正坐在石桌旁與人對弈。虛若對面坐着一位白袍老和尚,白眉長垂,雙目炯炯。

謝成韞走近一些,靜靜地駐足旁觀。

虛若薄唇緊抿,俊朗的一字劍眉擰成一線,氣息有些不穩,顯出一絲意亂心煩。

反觀那老和尚,則一臉悠然,成竹在胸地捋着自己的長眉。

棋盤之中,虛若大勢已去。

老和尚突然雙手一攤,道:“沒意思,不下了,不下了,你的心根本就不在這裏。”

虛若一窒,窘道:“師父……”

“改日罷。”老和尚擺擺手,慢悠悠起身,“等你心無旁騖之時我再來找你,今日就算了。”

老和尚眯着老眼瞅了瞅謝成韞,對虛若道,“這門外還站着一個不肯走吶,怎的這兒又杵一個?”

虛若趕緊解釋道:“師父,她便是上回說的那個贏了我的丫頭。”又對謝成韞道:“還不見過戒嗔大師!”

原來是伽藍寺的方丈戒嗔大師,謝成韞連忙跪下磕了個頭,道:“謝成韞見過大師!”

戒嗔笑呵呵對謝成韞道,“起來起來,老和尚不講究這些虛禮。能贏你師父的人可不多,老和尚常在他手裏吃癟,可算是有人替我挫挫他的銳氣了!”

謝成韞前世一心痴迷於劍術,不理俗事。她如今所能記起的與前世有關的人和事,大多是唐樓的不經意之語。記得唐樓曾言,伽藍寺的戒嗔大師是位得道高僧。

聽得戒嗔對虛若道:“她已在你門外站了一天一夜,逃避並非明智之舉,你既身在佛門,當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道,度人亦是度己。我看你還是與她說清楚做個了斷為好。”

虛若道,“並非我要逃避,實乃她自己不願放下。該說的,從前早已說得一清二楚,再糾纏下去只會牽扯越深,令她越發放不下。”

謝成韞默默聽兩人打機鋒,心中也不好奇,她本就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性子。

哪想戒嗔卻硬將她拉進這渾水之中,他搖了搖頭,對謝成韞道:“也罷,你師父既然收了你這麼個俗家弟子,就讓你去替他了結這段孽緣罷。”

“我?!”謝成韞欲哭無淚,她只是來道個別而已啊,得道高僧也愛管人家的閑事么?她苦兮兮道:“這事兒我不會……”

戒嗔捋了捋眉毛,“不打緊,我教你幾個字。”

謝成韞豎起耳朵。

戒嗔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悠悠吐出四個字:“見機行事。”

謝成韞頓時傻眼了,大師您真的是得道高僧么?!

戒嗔沖瞠目結舌的謝成韞揮揮手,“快去快去,早點了結也好早點讓你師父收心,老和尚我好不容易逮着他下回棋!”

謝成韞苦哈哈地走出去。

那女子仍是痴痴站在原地,一雙翦水秋瞳之中霧氣蒙蒙。

謝成韞走上前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木然回道:“宋晚。”

“宋姑娘,我姓謝,是虛若師父的徒弟。師父他不便出來見你,你有何難事可否與我說說?”謝成韞溫和道。

宋晚聽到此言,眸中的霧氣漸稠,終於凝成兩顆淚滴了下來。謝成韞第一次見人哭得這樣傷心,令人不忍再雪上加霜,頓時手足無措,心裏把虛若亂罵了一通。

“謝姑娘,多謝了。”宋晚神色凄然地笑道,“我不過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既然他不願見我,那就這樣罷。你跟他說,宋晚要嫁人了,從此一別兩寬,紅塵空門各自安。”說完這話,姍姍而去。

謝成韞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鐵青着臉走了回去。

“這麼快就回來了?”戒嗔問道。

“嗯。”

“人走了?”

“走了。”

戒嗔唏噓道,“情愛誤人,情愛誤人吶!”

空見奇道:“我勸了她好幾回了她理都不理,你說了什麼她就走了?”

“不肯走是因為尚抱有希望,走也並非因為我說了什麼,心灰意冷自然就走了。師父,宋晚姑娘還有話留下。”

虛若道:“不必說與我聽。”

真是個絕情的和尚。謝成韞對此也不願做過多評價,自己前世與虛若比起來,只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哪來的資格去指責他。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遂對虛若道:“師父,徒兒是來與您辭行的,我要下山了。”

虛若有些驚訝,“三年這麼快就到了?”

謝成韞笑道:“三年對師父而言如白駒過隙,我卻覺得度日如年呢!”

虛若將謝成韞上下打量一番,這才發現這丫頭長高了不少,面色紅潤,再不是初見時的弱風拂柳樣。“你等等。”虛若轉身走進屋內。

戒嗔默默注視謝成韞半晌,忽然開口問道:“丫頭,你為何而來?”

謝成韞答道:“我來與師父辭行。”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謝成韞愕然失色,果然是得道高僧!

戒嗔微微一笑,道:“你可知,萬物都有其各自的氣場,與這天地相融相生。你的氣場與這世界格格不入,此時此地你站在我面前,在我眼裏就是個異數。我再問你,你為何而來?”

她為何而來?謝成韞倒還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想了想心中一片茫然,於是她乾脆問道:“大師可知我為何而來?”

戒嗔又道:“有人為恨,有人為欲,也有人為愛,說到底不過是一種執念。”

恨?她死前並不恨任何人。欲?除劍道之外,她一生別無所求。愛?她誰也不愛。謝成韞惘然看着戒嗔。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你既然來了,心中必然有執念。你只有放下執念,方能善終。”

“大師你一定是弄錯了,我早已將過往放下,怎會有執念?再說,何為執念?”

“在你生命的最後一刻見到的,便是你的執念。”

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唐樓?她的執念?她心裏有些好笑。

戒嗔忽然換了一副肅穆的神情道:“你若重遇執念,切勿糾纏。切記,唯有放下,方能善終,否則……”

“否則什麼?”謝成韞的心驟然一縮。

“說不得,說不得,天機不可泄露也。”

謝成韞若無其事地笑道:“大師放心,沒有什麼否則,人都沒了,我上哪去糾纏?”

戒嗔笑而不語。

“糾纏什麼?”虛若手裏拿着本書走了出來。

虛若只是隨口一問,不等兩人開口,把手上的書交給謝成韞道:“你若有時間,還是好好練些正統的罷。”

謝成韞一看,原來是一本基礎的內功心法。虛若也算有心了,她將心法放好,對虛若和戒嗔拜了拜,告別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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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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