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第 189 章
楚國鳳璋四十九年冬,寰州城依舊暖日融融,和煦如春日。午後,日頭移於西南方向,百姓們午覺醒來,如往常一般扛起鋤頭,結伴下地耕作。酒肆商鋪亦熱鬧如昔,街上行人如雲,數十輛馬車皆擁堵在最受歡迎的玉器店前,店家點頭哈腰迎來送往,殷切的向迎着日頭出行的貴婦們介紹最新的珠寶首飾。
這本是極平常的一個午後。然而,誰也沒料到,在農夫們在田地里幹得熱火朝天、婦人們在家編織正忙時,西楚大地突然劇烈的震動起來,頃刻間,烏雲滾滾席捲而來,遮天蔽日,吞金吐墨,天地間昏慘慘再無一絲亮色。
繼而,狂風驟起,碗口粗的柳樹在風中癲狂搖擺,倏地拔地而起,飛撞到房屋之上,把屋舍砸出一道大口子。遠方悶雷滾滾而來,彷彿暴怒咆哮的饕餮,張着血盆大口逡巡在如同暗夜般的長空之上,尋找着獵物。
天生異象,必有災禍將至。輕則覆巢,重則覆國。
人們震驚的仰望着黑壓壓的天際,倉皇奔走,因辨不出災禍的來源和逃生的方向,反而撞在一起,互相踩壓撕扯。一個婦人懷中的乳兒被撞落在地,啼哭不止,婦人大驚,發瘋了一般往乳兒所在之處擠去,短短兩步路,因人流的阻隔,反而越來越遠。人們都只顧逃命,根本無人會理會這樣一個哀哀大哭的婦人。眼見着一少女被人流擠倒,就要壓向那乳兒,婦人絕望的尖叫一聲,昏倒之際,眼前青影一晃,一青衣劍客從天而降,一手扶住那少女,一手撈起來地上的嬰兒。
少女睜大眼睛望着劍客,面上倏地騰起兩團雲霞,忽覺腰上一松,原來那劍客已放下她,轉身將乳兒遞給了那哭慘了的婦人。婦人緊緊懷抱乳兒,如獲重生,對劍客感激涕零,欲要下拜,卻被劍客止住。婦人又再三道謝,才抱着嬰兒隨人流涌去。
一道閃電劈過天際,昏慘慘的天際霎時亮如白晝,只這赤紅閃電彷彿就罩在人們頭頂,令人毛骨悚然。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落下,傾盆暴雨,終是來臨。
離恨天不敢再耽擱,憂心忡忡的凝望着遙遠天際,青袖一揮,提起內力便朝城外飛掠而去。
巫山之上,楚王獨坐在風雨飄搖的大帳中,雙腿不斷傳來一陣猛似一陣的抽搐,又一道赤電劈下天際,他再也承受不住,彎腰悶哼一聲,劇烈抽搐的雙腿似要被攪碎骨頭般,以他肉眼可見的方式暴起根根青色血管,又驟然縮成一團皺巴巴的形態。
“王上!”
叔陽掀帳進來,淋得渾身濕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灘水漬。衝過去,一把扶住歪倒在輪椅中的楚王,急問:“王上安好?”
楚王又悶哼一聲,強忍着痛苦抬起頭,心如被火燎,抓着叔陽手臂問:“辰兒如何?神女樹如何?”
叔陽跪稟道:“有大巫師作法,三千靈士護陣,小殿下定可安然無虞的復活神木。王上的腿,不就有反應了么?”
“但願,上天不負寡人之願。”
楚王一字一頓的道,目中隱隱露出興奮的光芒。
暴雨傾盆,雨水沖刷着每一個靈士的身影。此刻,靈士們列為四個扇形隊伍,併合成一個圓形,肅穆的立在雨中,宛若石雕,以最忠誠的赤血忠心,守護着屹立在雨中的神女樹和那個他們敬之畏之的少年,亦是,他們誓要以性命守護的九州公主唯一血脈。
青嵐也以一個普通的靈士,站在隊伍中,腰桿筆直,身穿下靈士的武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神女樹下的一個大坑。
坑裏放置着一個水晶冰棺,此刻,九辰就躺在冰棺中,割腕放血,直至鮮血流滿冰棺底部。而他的左手手腕,青木圖騰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熾亮,碧枝灼灼,栩栩如生,一根根青絲浮在他左臂上,並沿着左臂爬上去,一路蔓延到頸部,甚至面部。
神木之下,大巫師披頭散髮,搖着手中一對金色鈴鐺,口中念着無人能聽懂的咒語。忽得,大巫師眼珠子一翻,似看到了極震懾他的東西,撲跪在地,對着那個大坑叩拜不止。隨着他動作,冰棺里的血急速蒸騰,化作一團團血霧,溢出冰棺,粘附在神女樹幾近乾枯的虯結在一起的根部之上。
從圖騰中生出的根根青絲,也蔓延至九辰全身,將已經陷入昏迷的少年緊緊包裹起來,結成蠶蛹一樣的巢穴。
越來越多的血霧從冰棺里散出,漸漸將那截燒成焦黑的神女樹樹榦也籠罩起來。似是尋找家園的精靈,血霧繞着樹榦徘徊一圈,便試探着鑽進樹榦裂出的縫隙里,那縫隙里似乎有甘甜的蜜水,霧氣越鑽越深,很快便融於神木之中。
大巫師復站起來癲狂起舞,振臂搖鈴,神女樹樹榦的縫隙里,慢慢地,竟流出血一樣的液體,似離人之淚。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不知誰起了一句,三千靈士,齊齊唱起了憂思渺渺的《山鬼》,軍人低沉慷慨的嗓音穿透雨幕雷電,回蕩在巫山之上,激人熱血,盪人魂魄。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大巫師虔誠的張開雙臂,擁天地入懷,泣血高呼,一聲聲,振聾發聵。
四道赤電分別從東南西北四方劈下,遠方隱隱傳來山體崩塌之音,倏地,又一道更猛烈的青色雷電,竟是衝著神女樹劈了下來。
青色光芒如月光倒瀉,逼得人睜不開眼,靈士們依舊唱着激昂的歌聲,冰棺內,青色木絲纏完最後一圈,織成了完整的人形蠶蛹。雷電刺激着耳膜,風聲雨聲皆消匿不見。
待一切聲音真正的歸於沉寂,照汐仰頭望去,只見烏雲散盡,暖陽重現,一縷縷五彩光芒穿過潔白雲層照射到大地之上,熨帖着每一處被風雨侵蝕的土地,每一顆被風雨摧折的草木。
神女樹下,已無大巫師蹤跡,只有一具被雷電劈焦的屍體。
“發芽了!神樹發芽了!”
一名上靈士驚喜的呼喊道。
眾人一震,齊齊望去,果然焦黑的樹榦上,無數嫩綠的綠芽,從縫隙里冒了出來,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枝生蔓,枝枝交纏,有的依附在樹榦上,有的向四周蔓延而去。
一滴晶瑩清澈的露珠,從碧葉上滴落,折射出五彩光華。
時隔十八年,枯木逢春,神女樹終於復活。
照汐的眼眶不知不覺,已然濕透,胸中酸脹無以復加,卻又生出另一股堅定信念。
公主,你說過,神女樹發出新芽時,一定要回巫山折一枝新枝,佩於腰間,日日呵護。
如今新芽已發,你芳魂又歸於何處?
汐必當帶領護靈軍,傾餘生之力,替公主守護神木。
楚王已然能夠站立,他邁着有些生疏的步子,一路從大帳奔來,分開眾人,衝到神木跟前,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張臂緊緊摟着滿樹碧枝,狀似癲狂。
許久,他才忽想起一事,倉皇四顧,問道:“辰兒呢?”
因神女樹復活而引發的異象,不僅引得西楚大地一片震蕩,九州各國也為之震動。各國甚至紛紛派出使者,悄悄去西楚邊境打探情況。
三日前,巫王在北城樓點兵閱將,歃血為誓,領五萬威虎軍,正式發兵西楚。
從滄溟南下,一路急行軍,晝夜不歇,過七城三水,眼看着便要抵達昔日雲國邊境,遙遙見西南極遠處天際烏黑一片,雷電翻滾,詭異的厲害,忙命探子前去打探。
探子去了一日方歸,言楚王在巫山設靈陣,利用鳳神血脈復活神木,因而引得天生異象。
巫王聞言驚懼至極,胸口氣血一滯,險些栽落馬下,幸而隨駕而來的晏嬰及時扶住,才穩住了身形。
之後,巫王更加催命加急行軍。不料,行至漢水外二十里地時,探子又報,兩日前,沉寂多年的漢水水位突然暴漲,隆冬之月,江上夭黛也怪異的開出花朵。百姓避之不及,已紛紛舉家搬遷到附近山中居住。
江水決堤,沖毀了大橋,過江的唯一通道已被阻絕。
巫王雖心急如焚,也只能暫停行軍,擇高地安營紮寨,親自帶了隊人馬,去前方查探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