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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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去春來。
通往萬梅山莊的山路上仍舊覆著殘雪,路邊已有柔弱卻堅韌的野草小心地探出一抹嫩綠,披着一身大紅披風的陸小鳳在山路間分外顯眼。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暗暗想着一會兒要如何同西門吹雪開口。
他這次是來請西門吹雪出手幫忙救人的。
可是他沒有把握西門吹雪一定會答應,實際上,就連西門吹雪會不會出門他都沒辦法保證。
大概……是從玉聽風離開以後吧?彷彿玉聽風在這裏的那一年,讓西門吹雪把這一輩子的門都出遍了,自她走後,他甚至就連每年四次的出門機會都取消了,每天每年都只是待在萬梅山莊裏,習劍、練劍、悟劍……
三年如一日。
已經三年了啊,自小玉兒離開……想到這裏,陸小鳳驀地變得有些惆悵。
這三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前輩們漸漸神隱,而他們也慢慢成為江湖上名聲最為響亮之輩。
他變了很多,名聲越來越大,遇到的危險越來越多,就連睡過的女人也數不清楚了,他的朋友們也變了很多,猴精偷東西的手法越來越高明,就連花滿樓……也變了不少。
似乎只有西門吹雪變化不大,甚至因為這三年基本沒怎麼在江湖上出沒的緣故,反而並不怎麼為當今武林新人們所熟知。也只有一些老江湖,還記得這位萬梅山莊的莊主,是曾經破了天下第一劍客薛衣人的劍的。
到了萬梅山莊,敲過門,過了有一會兒方才有人過來開門——畢竟庄中主人不出門,也鮮少有人拜訪。
陸小鳳就算是有一段時間沒來萬梅山莊了,對這裏的路仍舊算是駕輕就熟,也不必人引導,直接便往主屋而去……剛走到,就見山莊管家迎面走來,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陸公子也是許久未曾來了啊——莊主在後山練劍呢,您在這裏坐着等等他?”
管家瞧着也比三年前要蒼老了一點,不過因為總是面上帶笑,倒也讓人心生親近。
於是陸小鳳便也笑着同他點了點頭:“那我去後山找他。”
說完輕功一展,人已掠出丈遠。
萬梅山莊後山栽種了大片的梅樹,如今正值花期,粉粉白白一樹的梅花開得極盛。
陸小鳳尚未走近,便有一陣陣劍刃破空聲自梅林間傳出來。
陸小鳳沒有出聲,只是嗅着充盈在鼻端的淡淡冷梅香,往西門吹雪的方向走去。
繞過又一株開得正盛的梅樹,便看到那身熟悉的白衣。
他手中持着長劍,身姿迅捷,劍招綿延不絕,雪白劍光幾乎連成一張綿密的網。
陸小鳳不由停了下來,雙手環胸,往一株梅樹上一靠。看着西門吹雪的樣子,忍不住在心裏想着,其實西門吹雪也並非是一點都沒有變化的。
他的劍術依舊精湛,出劍的速度依舊很快,但氣息卻更為內斂,握劍的手更穩,每一劍刺出都彷彿是深思熟慮,精準得可怕,可於須臾間決生死。
正想着,破空聲驟然在耳邊尖銳地響了起來。
陸小鳳陡然回過神,神色一凜,身體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以靈犀一指將其夾住,卻又驟然醒悟過來,左臂一甩,背後的披風被揚起,打着旋迎向那柄劍。
長劍勢如破竹,登時將披風攪成碎片,火紅的披風紛紛揚揚落下,與頭頂那一樹的梅花相映成輝。
直到這時,陸小鳳方才敢伸出手,兩指夾住自碎紅間探出頭的長劍。
儘管犧牲了披風將劍勢一緩,然而陸小鳳在夾住劍的時候仍舊被強大的力道震得彷彿手指都要斷了——背後是樹,他甚至連後退撤開的機會都沒有。
好在西門吹雪也不是真的要他的命,長劍幾乎無視了他的阻隔,依舊往前刺去,最後在他脖頸前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陸小鳳輕輕地鬆了口氣。
西門吹雪收劍,問道:“陸小鳳,你來做什麼?”
一從那種命懸一線的危機中脫身,陸小鳳立刻又變得神氣活現起來。他摸了摸鬍子,笑道:“這次是來請你出門幫個忙。”
西門吹雪一口回絕:“不去。”
“別這麼絕情嘛。好歹我們也是朋友,就當幫我一個忙。”眼看西門吹雪面露不耐,就要轉身離開了,陸小鳳連忙直接道明來意:“是請你出門救人——華山劍派首徒令狐少俠受了極重的內傷,就連平大夫都束手無策。他說若是小玉兒還在,這傷不過是手到擒來。但若說除了小玉兒還有誰能治好,大約也就只有曾受小玉兒點撥、如今醫術也已自成一家的西門你可以一試了。”
看着也許是因為聽到玉聽風而陡然頓住腳步的西門吹雪的背影,陸小鳳暗道了一聲有戲,再接再厲地大聲道:“西門,你堅持學醫是為了小玉兒吧?若是她還在,定然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令狐少俠受盡折磨而死,那你呢?令狐少俠義薄雲天,同任女俠一起化解了正道邪教數百年來的積怨,令人欽佩,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嗎?”
西門吹雪再度抬起腳步,走出梅林。
唉失敗了啊。陸小鳳雙手環胸,看着西門吹雪的背影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其實他這次會來找西門吹雪,是因為受少林派的苦瓜大師和武當木道人所託。華山劍派首徒令狐沖與日月教聖姑任盈盈因故結識,後來兩人為促進正邪兩道和解——主要是日月教和武林正道的和解,任盈盈一方面將教內搜羅來的梵文版《金剛經》贈予少林寺,一方面將日月教長老數十年前從武當派盜走的張三丰張真人留下來的真武劍和《太極拳經》送還武當。少林武當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此舉大大地刷了這兩方的好感度,加之近些年日月教也被整頓過了,鮮少有人為非作歹,正邪兩道的恩恩怨怨也算差不多了結了。
但是少林寺和武當派仍舊對他們二人分外感激。令狐沖重傷難治,又不肯脫離師門接受少林派《易筋經》的傳承,他們不願眼睜睜地看着令狐沖死,恰好又從應任盈盈之命來給令狐沖治傷的平一指那裏得知西門吹雪的醫術也已有大成。他們也知道西門吹雪很難請,這才托陸小鳳出面。
只是——看起來就算是他,也請不動西門吹雪啊。
*
陸小鳳從梅林回到山莊內,就見山莊管家正忙忙碌碌地指揮着下人們收拾東西,見他過來了,連忙靠了過來:“陸公子啊,你知道莊主一會兒出遠門要去哪裏嗎?”
陸小鳳不由一愣:“西門要出門?”
管家道:“陸公子不知道嗎?難道不是陸公子把莊主勸動了,願意出門了?”
“是我是我。”陸小鳳立刻琢磨明白了,立刻喜笑顏開地應道:“他要去華山。”
“華山啊。”管家摸着下巴想了想:“這會兒華山應該還下着大雪呢,得備點暖和的衣物……”說著,走去準備了。
“西門這傢伙。”陸小鳳搖着頭抱怨了一聲,只是臉上的笑容卻是怎麼都止不住。
*
管家手腳麻利,很快就準備好了行李,兩人用過午飯便出發。救人如救火,令狐沖的傷實在不能再拖,兩個人輕功趕路,不過次日傍晚便到了華山腳下。
兩人正準備上山,便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
不過西門吹雪顯然不記得對方了,連多看一眼都沒有,直接便要上山。
倒是陸小鳳記得,拖住西門吹雪,笑着招呼道:“孫姑娘,幸會。”
“陸小鳳,還有……西門公子。”說到後面,不由地紅了臉。
姑娘眼裏的情意陸小鳳看得一清二楚,心下有些好笑,面上卻不顯,道:“孫姑娘怎麼會在這裏?令師獨孤掌門可還好?之前閻府一會,對他多有得罪了。”
“誤會都解釋過了,家師並不在意。秀清此次來華山,也是奉家師之命,給令狐少俠送我峨眉派專治內傷的秘葯,希望能幫到令狐公子。”猶豫了一下,又繼續道:“不知兩位來華山又是……”
——這位自然便是峨眉四秀之一的孫秀清。
陸小鳳之前破過金鵬大王的案子,孫秀清中了毒,恰好平一指不知道去了哪裏,他只好把人帶去萬梅山莊。雖然西門吹雪把人治好后就讓管家把她送到了山下的客棧安置,並未多留,孫秀清也還是對西門吹雪動了情。只不過這幾年萬梅山莊不待客,孫秀清無法進門,解了毒以後只能遺憾地回了峨眉。
此次能夠在華山腳下遇到,於孫秀清而言實在是難得的驚喜。
聽陸小鳳言明來意后,孫秀清鼓足勇氣對西門吹雪道:“西門公子醫術高絕,想來令狐公子有救了——對了,上次蒙西門公子搭手相救,秀清還尚未言謝。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是我親手做的荷包,還望公子能夠收下我這份心意。”
“我不認識你。”西門吹雪看了她一眼,然後立刻移開目光,避過她遞來的荷包,兀自轉頭對陸小鳳道:“我先上去了。”
說完,再度縱起輕功,直往華山之巔而去。
“回頭再聊。”陸小鳳連忙給孫秀清丟下一句話,施展輕功追了上去——西門吹雪板着長臉彷彿上門踢館子似的,他還是跟着一起去比較好。
等到人走到沒影了,孫秀清方才從那句“不認識”的打擊中回過神。然而她輕功太差,便是想追上去問個清楚也沒辦法,只能跺了跺腳,嘆了口氣,也加快了上山的步伐——運氣好的話,也許等她上了山,西門吹雪還沒走呢。
在華山劍派的山門前等着守山弟子進去通報的間隙,陸小鳳笑嘻嘻地打趣西門吹雪:“人孫姑娘明顯喜歡你啊,你就那麼一句‘不認識’,該多傷人家的心啊。”
西門吹雪神色未動,恍若未聞。
陸小鳳忍不住碰了他一下:“我說你啊,莫非真的就打算抱着劍過一輩子?小玉兒已經回去了唐時,距離此世數百年,你就算是等她一輩子,也未必能夠等到,何必呢?你差不多也到了年紀,該娶個女人成家立業了。我看孫姑娘就不錯,跟你一樣使劍,有共同話題,出身好,峨眉四秀么,模樣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她喜歡你啊……就算你等到了小玉兒,她可還是個孩子呢,誰知道對你什麼心思……”
說到這裏,陸小鳳突然有些懊悔地住了嘴。
他不該說這個的。
在陸小鳳眼裏,玉聽風還是個小孩。所以她剛離開的時候,他也不過是覺得失去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朋友,甚至因為這樣對小朋友更好,他是為她高興的,自然也就沒太在意西門吹雪情緒的反常。直到看到雁引月和花滿樓定情,他才恍然覺得玉聽風也不僅僅是個小孩子,而他的好友,這三年來苦行僧般寡淡的生活也並非僅僅只是修行。
西門這個遲鈍的傢伙,肯定是沒發現自己是喜歡玉聽風的。
只不過就算髮現了這點,他也並不想提醒他。畢竟玉聽風已經不在這個世界裏,縱是提醒了他,也不過徒添惘然。
陸小鳳當初想的是,只要西門吹雪成了親,有了妻兒,不管會不會明白當初對玉聽風的心思,但是世易時移,就算再想起玉聽風,也只會當作是一段有趣的夢。
但這個明白絕對不能是現在。
西門吹雪是個很執着的人,不明白的時候尚能默默無言地等着小姑娘歸來,若是明白了,只怕更難放手。
這樣想着,陸小鳳不由抬眼看了看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的神色依舊很平靜,只是握着劍的手卻微微有些顫抖——所以……原來他這般固執地想要等到玉聽風回來,是因為他喜歡她嗎?
仍舊安排人每日打掃玉聽風之前在萬梅山莊的住處,每天練完劍都會習慣地過去坐坐,甚至在浩渺的醫學典籍里尋找她留下來的點點墨跡。
就像是……那個人對娘親一樣,就算明知道永遠都不能再見,依舊念念不忘,每年每年都會去娘親曾經住過的院子一坐坐一夜……
——他們果然不愧是父子啊。
不過一世而已。那人守得住,他自然也等得起。
思及此,西門吹雪的心緒再度平復下來。
反倒是陸小鳳有點吃不準西門吹雪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想法。
不過也容不得他多問,不多久,一位臉上帶笑的華山高等弟子便帶着幾名低等弟子迎了出來。那人肩膀上還蹲着只猴子,陸小鳳一瞧便知道這是誰了——華山派氣宗掌門岳不群的六弟子,人稱六猴兒的陸大有。
陸大有向來同令狐沖感情極好,知道這位西門公子是來給大師哥治傷的,臉上的笑容燦爛到都有些殷切的地步了:“兩位便是西門公子和陸公子吧?我師父師娘還有大師哥已經恭候很久了,請——”
西門吹雪和陸小鳳一起邁進華山劍派山門。
天空突然飄起細雪。
“哎呀下雪啦,忘記帶傘了。”陸大有仰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咋咋呼呼道。
其他人也隨之抬頭看了一眼。
待收回目光的時候,一名華山劍派的小弟子愕然道:“咦?西、西門公子呢?”
陸小鳳本來是跟陸大有並肩走着,一邊逗着對方肩頭的那隻小猴子,一邊打趣着彼此的名字,聞言回身轉頭——
本該跟在他身後的那身白衣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
“聽風,該走了。”
有溫和的聲音在前方呼喚道。
“來了!”玉聽風應了一聲,收回落在一旁道長所帶佩劍上的目光,快步追上等在前面的師姐。
一位萬花成年女子站在不遠處的細雪中溫柔淺笑,一身萬花谷秦風套裝愈發顯得模樣溫婉。
等玉聽風過來后,花姐立刻抬手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取笑道:“魂都要勾跑啦。既然那麼喜歡,那就去求情緣呀。”
玉聽風立刻吃痛地捂住額頭:“沒有啦。”
“還說沒有。”花姐戲謔道:“不知道是誰,自從來了這純陽宮,眼睛就沒從道長們身上移開過,也不怕人家笑話——不過也是哦,哪個少女不懷春,我們的小聽風也長大咯~”
“真的沒有!”玉聽風跺了跺腳,偏又因為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頰漲得通紅,而後還慢慢鼓了起來。
花姐笑得愈發歡暢,抬手戳了戳她鼓起來的臉頰:“彆氣啦。你看你好容易才褪了嬰兒肥有了點下巴尖尖的美人樣,這一鼓起來,又像是個小孩子一樣。”
“才不是小孩子……”玉聽風瞪了師姐一眼,卻到底還是不再鼓着臉頰,只是視線又不由自主地飄到了一旁路過的仙風道骨的純陽道長身上……的佩劍上。
也不是所有的純陽道長都一心向道的。而這位道長恰好就是凡心未滅,注意到容貌嬌美可愛的萬花谷小姑娘那幾乎稱得上痴迷的視線,微微勾起唇,露出個頗為曖昧的笑容。
這位道長生得不錯,年輕俊秀,又帶着修道之人特有的出塵氣息,如此郎有情、妾有意,基本可以想像就此便可以成就一段佳緣。
然而玉聽風卻根本就沒看那名道長的表情,她只看着對方腰間的佩劍,抑制不住心中的悵惘——阿雪……
三年前她什麼都不懂,這三年來見識多了,慢慢地也懂了……師父師姐們都希望她不要懂,可她卻覺得,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沒什麼不好。若是一直懵懵懂懂,確實不會像現在這般難過,但她卻覺得如果真的永遠不懂,那一定會非常非常遺憾。
一旁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的花姐顧不得取笑道長,只是有些心疼地嘆了口氣,略微俯下身,抬手摸了摸玉聽風的發頂——小姑娘已經十八了,身高卻還像三年一樣——“……又在想你說的那個阿雪了?”
玉聽風轉回頭,看向師姐,努力露出個笑容:“我就是稍微……想一下……”說到後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垂下頭,腳尖不自在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是她不好,又讓師姐擔心了。
“不是不讓你想。”花姐斟酌了一下用詞:“師姐也是過來人,懂,初戀嘛,確實不容易放下。所以師姐也不要你放下,但是你可以試着把另一個人放進心裏——不就是高冷劍客么,這純陽宮多的是!”
“師姐你說什麼呢。”玉聽風再度瞪了她一眼。
“好了我不說了。”花姐舉手做投降狀,然後又拉起玉聽風的手:“我們在純陽逗留的時間也不短了,該回去花谷了。”
“嗯——啊呀師姐的手軟軟的暖暖的。”
“誰家的手還是又硬又冷嗎?”
阿雪的手就總是冷冰冰的,上面好多練劍磨出來的繭子,還很硬。玉聽風再次怔了怔,只是到底怕師姐再擔心,很快便回過神,道:“之嵐師姐的手就很涼,我常常給她握着暖暖來着。”
“之嵐那是身體不好……”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往山下走去。
雪下得越來越大,師姐撐起傘,傘不大,玉聽風躲進傘底下,緊緊地靠着師姐,也不再東張西望。
就在即將跨出山門之際,玉聽風突然停下腳步,往身後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