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似乎是落了好久,也沒有墜到盡頭,風呼嘯着從臉邊吹過,吹亂了雲堯裙角與發梢,可她竟然還有時間胡思亂想,她想,也不知是哪個詩人說過,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要是自己也不知是客,忘卻從前,那是不是也能貪歡半晌,喜笑開顏?
其實在哪裏過都是一樣的,雲堯笑出了眼淚,恍然想起了自己在另一個世界所呆的二十三年,不論在哪裏,時間都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就已過一世。
那一世雲堯年幼失母,父親又很快續弦添丁,她在家中不自在,早早地就去了寄讀學校讀書,也沒有成為傳說中的學霸或者校花,也沒有勵志成才轟轟烈烈,就是那麼平平凡凡地過着,無趣到說不出一丁點的軼聞怪事。
就這樣一直過到了大四,沒有撞車也沒有落水,只是普普通通地睡了一覺,一醒來,就到了這麼一個地方。
說她涼薄也好,沒心沒肺也罷,雲堯確實是沒有什麼記掛在心的人或事,所以她來至此處,傷心也並不是對前世有所留戀的緣故。
她只是無所適從,她只是,什麼都不知道。
雲堯似乎是落入了水間。她能感覺到有水湧入她的口鼻,她含着眼淚的眼目。雖然不覺疼痛,但六竅湧入渾水的感覺還是讓她難受,有些略微的嗆人。
雲堯竟覺得有些心滿意足。在這莫名的地方呆了許久,一直無痛無感、不聞香臭,唯有此刻這份難挨的感受,讓雲堯覺得,自己還是真實存在着的。
再然後意識開始模糊,徹底失去知覺以前,雲堯恍惚聽到了歌聲。
而那歌是這樣唱到: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
如果雲堯還清醒着,就應會想到,那些絲竹管弦聲樂,是從天後娘娘的瑤池盛宴上傳來。
而此時這蟠桃盛會正進行的如火如荼。
“誒呦,西海龍王兄,我可數千年沒見過你了……”
“你個老閻王你還好意思說,整日裏就躲在那陰曹地府里也不出來,看看你老哥哥我……”
這時各路仙官與神君正互相寒暄,話說不休,只因素日裏大家天南地北難以聚首,此刻恰逢盛會,自是要推杯換盞,盡興談歡。
瑤池仙境一派熱鬧,天後坐在玄台上,瞧着這場景滿含微笑。
“花皇帝姬還沒過來嗎?”天後隨口問了身邊的牡丹仙子一句。
“神女應該還沒睡醒。”牡丹恭敬答道。
“這孩子最近怎還染上了嗜睡之症,”天後先是笑,復又帶了些惆悵微嘆,“她也是個苦命的。”
牡丹垂下了頭,不敢再言,而是緩緩退下,把芍藥帶到一邊,小聲問道:“神女還沒來嗎?”
“我早已遣了仙婢去尋……”芍藥眉間不耐之意明顯。
“再去催催。”牡丹在芍藥的手上輕拍了一下,“天後那邊離不得,我得走了。”
牡丹說完便走,芍藥聽完后白了一眼卻還是派了小仙去催。
一旁年輕不知事的小水仙拉住芍藥詢問:“牡丹姐姐讓去尋哪位神女?”
芍藥輕嗤一聲:“還能是哪位?不就是我們花皇帝尊的那位獨女,花皇帝姬么。”
“呀,我聽說花皇帝尊的女兒不過兩千餘歲,這般年輕就已受封神女?”
“誰說不是呢,”芍藥眼含譏俏,“聽說這位帝姬可是咱們花皇帝尊遊歷下界時,同一凡間女子所生。”
“啊?”
芍藥說到這裏面上又帶了幾分幽怨,語氣也不無惡毒:“不過人間的下賤女子所生,哪裏就配得神女之稱?”
小水仙看着芍藥扭曲的面容,也不敢再言。一旁的月季仙子倒是聽不下去了,在芍藥走後,她拉過小水仙,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言道:“你可莫聽那芍藥胡說,花皇帝姬是天帝親封的神女,自是尊貴無比的。”
“哦,這樣啊。”
“芍藥不過是嫉羨神女得天獨厚受盡帝尊寵愛罷了,不過,”月季說到這裏又止不住嘆息,“帝尊自打一千五百年前為帝姬請封神女之後,就幽閉百花深處,至今未現……”
“不好啦不好啦!”一道焦急的聲線傳到了瑤池之上,打斷了水仙和月季的竊竊私語,打斷了龍王和閻王的緬懷敘舊,所有神仙都把目光移向那聲音出現的地方。
只見百合仙子飛快地跪在地上,已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她抽泣着道:“花皇帝姬不見了。”
雲堯不知道神界為了找她已經亂做一團。
她也不知自己暈過去多久,只知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有人來她身邊。唇上有柔軟的觸感,似乎是有人捏着她的下巴,為她渡了一口氣。
然後又再次昏厥。
雲堯是被額上的柔軟喚醒,她覺得自己應該是被手掌撫摸着額頭,可她感覺不到那手掌的溫度。
“怎麼這麼燙?”
雲堯聽見那聲音如珠落玉,明明是關心的語氣,聽起來竟也有些冷清。
雲堯掙扎着開眼,聲音已先視線一步離了自己,雲堯聽見自己道:“我是發燒了嗎?”
“或許。”那女子回。
雲堯這時才完全睜開了眼睛,看清了坐在她身邊的女子,那女子容色傾城,皎若寒月照清塘,風姿綽約,朗似竹影映澄江,雲堯看過去只覺得心裏一震,嘴上卻是怔怔道:“神仙也會發燒嗎?”
“當然。”那女子輕輕一笑。
雲堯又是一怔,雖然她從未見過這女子,但她就是覺得,這女子面相清朗,應是個高冷美人,平素里也應是不常笑的。所以如今這一淺笑,才好看的有些晃眼。
雲堯又迷糊揉了一下眼睛,又順手摸向了自己的額頭。
不燙,也不涼。
可又或許只是自己感覺不到涼熱呢?雲堯怔怔地想,直到女子拿下她懸在額上的手,她才恍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同這女子道謝,於是急慌慌地開口:“那、那、那個謝謝你救我。”
“不用,”女子微頓,續而緩緩言道:“昔年舊日,我曾與你父君有過些許交集,今雖時事多變矣,但……”
“嗯?”雲堯不懂,但也知曉有些事不該多問的道理,便轉了個話題:“那我該怎麼稱呼您?”
女子搖了搖頭,收了方才那動容神色,又換上了平靜如水的模樣,道:“日後,你喚我姑姑便好。”
姑姑,雲堯在心底默默念着。
女子撫上她柔軟的發頂,為她理了理微亂的秀髮,仍用那清冷的嗓音問道:“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雲堯。”她脫口而出,復又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她着實不該回答的這樣隨便,畢竟這名字是她上一世的。再則,這人明明說認識自己的父親,怎會不知自己的名號?
雲堯換了個委婉的方式試探,她問道:“姑姑,你同我父君認識嗎?”
雲堯說完又想咬自己的舌頭,明明剛才人家都說了,同自己的父親有過些許交集。
雲堯懊惱地抓了抓頭髮,有些羞赧地看向這剛認下來的姑姑。
“認識,”女子眉間清冷,話語卻蘊藉體貼,她道:“你千歲生辰之時,重神請你父君為你起名,可你父君卻道‘吾女之名,應由吾女親取’。”
所以我才不知你名,這句話她沒有說,但云堯卻還是懂了。
“哦。”雲堯羞赧地報以一笑,不禁又想到他父君的那句話來,看來她這位父君還真是與眾不同,就是不知道,這父君是哪位。
“現在看來,你父君的做法是對的。”
“嗯?”雲堯從思緒里回神,有些懵懵懂懂。
“雲堯這名字,甚好。”
雲堯在懵懂中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名字本也不是她自己取的,是上一世,她早逝的母親為她定下的。
這邊氣氛正好,卻忽聞雲端處傳來一聲高亢鷹啼,女子面色一凜,只是這一凜也不過電光石火間,還沒等雲堯看清,女子便復柔和了神色對雲堯道:“你先在這裏好好休息,我去去便回。”
“嗯。”雲堯重重地點頭,很是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