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滄海一夙(下)
嫩條抽綠芽,微風飄誰家?
又是一個春天,少年肆意的坐在一棵剛染綠意的樹上,冷冷看着下方的場景,好似三界之外的精靈在冷眼旁觀這世間的繁華、灰暗、富麗、骯髒。
一個被人簇擁的小女孩從他面前走過,突然抬起頭來,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姐姐,你長的真好看,你是這宮裏的宮女嗎?”
後來的日子裏,齊夙時常在想,若知彼年一見竟誤卿終生,他寧願他從來不曾出現在那個春日,從來不曾給他的小公主帶去傷痛。
因為,那是整個皇宮裏除了母親,唯一對他最好的人。
另外一幅畫面飄蕩在半空中。
那是他與安意道明心意的時候,他還記得安意的震驚,不敢相信,甚至還給了他一巴掌。不過,他並不怪她,因為那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也是他故意為之。
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日子,他常常想起與她的相遇,一切都是那麼單純,如同沒有被污染過的水,清澈而晶瑩。
第一次見面,她的坦率直言,他一直記得,她說,“姐是靠嘴皮子吃飯的,不是靠臉。”
還有那年在城門口,她看着他的目光滿是真誠,“就算你是皇子,也不過換個稱呼而已,在我眼中,你仍然是齊夙。”
而最讓他心頭難受的是那日在酒樓,她滿含期待的看他,“明日就是除夕了,你能來丞相府我們一起守歲嗎?就像去年那樣。”
他真的很想笑着說聲好,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安意,這樣的你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屬…”
是啊,他沒騙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屬,而他最後的歸屬,便是那萬劫不復之地。
他的一生,罪孽深重,欺辱親妹,天理不容。
況且,他本就是不被期待的存在,就像個不能見光的私生子,雖然他從來不曾怨恨上天的不公,可是在漫長的黑夜裏,無邊的宮道上,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踉蹌而艱難。
在這漫長難捱的日子裏,給他勇氣與支撐的不是安意,也不是珍兒,是他,是那個彷彿永遠屹立不倒的人。
正如他對蕭冷所說,雖然安意像是他生命里的陽光,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許多歡笑,可是在他心裏,他卻像是他黑暗日子裏的空氣,他這輩子最放不下離不開的人,是他。
十五歲的冬天,那是他第一次見他。
緣分也許就是那麼奇妙,那日,他如往常一樣穿着洗的發白的衣衫坐在樹下,冰冷的風刮的他臉頰發紅,可是他卻覺得被這風吹過彷彿整個人從裏到外都被蕩滌乾淨。
那一日,他身着藍色官服,踏着陽光而來,雪光盈盈散佈他的周身,使他的鳳眸看起來佈滿細碎而深沉的光,只一眼,便驚艷了他。
他知道自己好相貌,也很少見過能比自己長的更好看的人。就連太子他們,在容貌上也比不過他。
可是眼前這人,一雙鳳眸凝着最幽冷的冰雪,膚光如玉,瑰麗唇瓣微抿,給人尊貴嚴肅不可侵犯之感。
那年,蕭冷十六,是個初入朝堂不久的侍郎,雖然姿容絕代,卻遠沒有日後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沉穩老練,他的美毫不收斂,帶着濃濃的凜冽之鋒,像是世間最利的寶劍。
他從樹下經過,竟好似沒看到他一般,連眼神都不曾賦予。
齊夙雖然自小不受人重視,但他的美貌讓人側目,可是這個人竟然恍若未覺,讓年輕的齊夙第一次生出些探究的興趣。
“喂,我是齊夙,你是誰啊?”
蕭冷回過身,眼神依舊淡淡的,彷彿絲毫不為他的絕色容貌驚艷,“蕭冷。”
齊夙的興趣更濃了,雖然他久居宮中,卻也聽聞過蕭冷的大名,“原來你就是那個文武雙狀元啊,沒想到長的這麼好看,聽說你的名字可是傳遍了京城呢。”
“嗯。”
齊夙沒想到這世上還有如此淡然的人,他說了那麼多,他就說了個嗯。
“看你這樣子,應該沒朋友吧,我就做你第一個朋友吧。”齊夙對着蕭冷頗有些邀功的開口。
蕭冷好看的眉微挑,瑰麗唇瓣吹出一縷春風,說出的話卻很冷漠,“不必。”
說完話他便走了,沒有給齊夙再說第二句的機會,齊夙無奈的搖搖頭,真是個冷冰冰的怪人。
從那以後,每次蕭冷進宮,齊夙都會去他必經的路上等他,跟他說兩句話。
許是那時的日子太難過,太無聊,年少的齊夙想要給自己找件事來消遣,以度過宮裏冷寂無聊的日夜。
後來,聽說蕭冷去了邊關,他隱隱有些擔憂。他以為蕭冷只是他排解寂寞,忘卻艱難的一個工具,可不想,有些戲演的久了,便成了真。
直到他再次回來,經過鮮血洗滌的他,明顯多了些陰冷狠辣之氣,也沉穩內斂了許多。
那日宮中慶功,他不喜熱鬧,獨自一人閑逛,兩人不期而遇。
“真巧啊,蕭大人。一年未見,我還挺想你的。”齊夙對着蕭冷擠眉弄眼,好像兩人已是多年好友。無人知曉,齊夙此刻的心裏竟有些莫名的喜悅。
蕭冷眉頭一皺,竟然笑了起來,“是嗎?若你不是個男人,恐怕我真要誤會了。”
那是齊夙第一次聽蕭冷說那麼長的話,也是他第一次見蕭冷露出笑意,與他玩笑。
齊夙桃花眸子微閃,露出一個比女子還要美艷幾分的笑容,“若人家真的傾心大人呢?”
蕭冷神情一頓,突然走上前捏住齊夙的下巴,臉一點點湊上前。齊夙有些緊張的閉了眼睛,心跳也變得紊亂,雖然面前之人和他一樣是個男人,可是他就是莫名心跳加速。
然而蕭冷卻停在他面前,認真的盯着他的臉,“我們合作吧。”
“合作?我有什麼值得蕭大人合作的?我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難道蕭大人還能把我扶上那個位子不成?”齊夙口無遮攔。
沒想到蕭冷竟也不加遮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很多事,事在人為,我需要一個閑人。”
後來的後來,在蕭冷的幫助下,他終於離開皇宮,有了獨立的府邸,開始學習經商,幫蕭冷賺錢。
他有了豪華的府邸,精細的吃喝,可是內心的那種空虛卻怎麼也不能滿足。他時常去他的府上找他一起吃飯,他雖然話不多,又冷情淡漠,可是時日久了,他卻發現桌上總會有兩樣他愛吃的菜色。
那一年,他找了塊好山水將母親重新下葬,跪在母親墳前,他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晶瑩。
“娘,夙兒聽您的話會好好活下去,可是您知道嗎,自從您不在了,夜變得那樣長。”他垂下桃花眸子,將所有的情緒斂進那雙美麗的瞳孔中。
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掌輕輕按上他的肩頭,蕭冷有些縹緲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有時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可是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機會,才能創造更多的可能。”
少年齊夙回過頭,看着眼前分明也是一個少年卻顯得格外沉穩的蕭冷,突然覺得內心充滿了力量。
……*……*……
“啊…”十九歲的齊夙捂着摔痛的屁股哀怨的看着蕭冷。
這幾年,他陪着蕭冷,看着他從一個侍郎一步步爬上大雍丞相之位,看着他一點點架空另一個丞相,成為大雍唯一的丞相大人。
而這幾年他也沒有閑着,跟着蕭冷學文學武,還要想辦法賺銀子。
“我說冷,你能不能輕點,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本相竟不知你是香還是玉?”
蕭冷一向言簡意賅,嘴巴黑的很。
“哎,你對女人也沒憐惜過啊!老天爺就該賜你一個彪悍嘴毒的女子,讓你知道厲害才好。”彼年齊夙義憤填膺,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這句戲言竟然成真,他更沒有想到,連他自己也會被那樣的陽光照迷了眼。
可惜他這一生太過冰冷灰暗,就連那樣的陽光也不能照亮他的餘生。從他接下那顆毒藥時,他就知道他的路已經走到盡頭。
一個月的時間,他不知道是不是足夠將他想做的事都做好。沒想到連馨的迷情香卻延長了他的日子。
可是,也因為如此,他犯下了今生不可饒恕的錯誤。其實他不是毫無所覺珍兒的心意,只是他不敢也不願去相信。
直到發生了那件事,他才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他不怪她,只恨他自己,他無法忘記那抹刺眼的紅色,那是屬於他曾經單純可愛的小公主最重要的童貞。
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件事,如何面對那個他溫柔以待的妹妹,他有些想要逃避,卻又逃避不得。
最終,他罵走了她,讓她遠離動蕩,這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點事。
他這輩子,幼年潦倒,少年寂寥,好不易遇到生命中的空氣和陽光,可是當他以為他可以大口的呼吸空氣活在陽光下的時候,他的一生卻已到了盡頭。
其實這樣也好,他一生最重要的三個人:兩個已經有了彼此,還有一個被他親手毀掉。
齊夙的意識逐漸抽離,居高臨下的看着地上的蕭冷和慕容安意,有細碎的粉紅花瓣雨飄飄洒洒而來,好像是誰的血淚。
……*……*……
“啊…”女子尖利的叫聲響徹在一片桃花林中,過了大半天,男孩有力的啼哭聲響起,女子累的昏厥過去。
一個月後
齊珍抱着男孩來到一個墳前,慕容安意和蕭冷聞聲回頭,目光落在齊珍懷裏的男孩上。
齊珍走上前,孩子便完全暴露在兩人視線中,慕容安意對上那雙熟悉的桃花眸子,忽然有些熱淚盈眶。
這孩子一雙眸子與齊夙簡直一模一樣。
齊珍看着眼睛晶瑩的慕容安意,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很像他是不是?”
慕容安意拭了拭眼角,伸手從齊珍懷裏接過孩子,心軟的一塌糊塗,“孩子叫什麼名字?”
“齊憶,小字念之。”
慕容安意把孩子還給齊珍,與蕭冷拜祭過便坐車回府,將空間留給齊珍。
坐在馬車上,慕容安意的神緒似還沒有回來,喃喃自語,“念之…”
蕭冷的臉色沉靜嚴肅,淡淡的將話接過,“念念不忘,我們又何嘗能忘。”
慕容安意掀開帘子,遠遠的看了一眼齊珍的背影,感嘆,“雖然她看起來無異樣,可惜,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冷哥,我有些擔心…”
“珍兒不是孩子了,更何況有了齊憶,她會好好的。”
七年後
又是一個夏日,這年的桃花開的特別艷麗,齊珍打開窗子,露出一張被歲月打磨的更加溫柔的臉,嘴角掛着淡淡笑意。
“齊夙,今年的桃花開的特別好。”
她坐在窗前,對着外面的桃林,一點粉紅的花瓣飄過來落在她唇上,彷彿為她染上最濃艷靡麗的唇脂。
她定定的注視外面,手拄在下頜上,竟慢慢的睡著了。
“珍兒,許久不見,你還好嗎?”熟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齊珍猛然抬頭,便見齊夙一身紅衣踏着漫天粉紅花雨一步步走來。
他依舊美的如同彼年初見,一眼便能驚艷整個夏天。他狹長的桃花眸子笑意彎彎,對着她溫柔的伸出手,“珍兒,我來履行約定,讓我們期待來生。”
齊珍唇角含着幸福的笑,將素白的手輕輕搭上齊夙如玉的大手,微微握緊。
席理帶着齊憶外出玩耍回來時,齊珍已經沒了氣息,只嘴角微微上翹着,走的十分幸福而安詳。
齊珍走後,蕭冷和慕容安意將齊憶接進丞相府,與蕭心夙一起作伴,此後,兩人便繼承了他們父輩的友誼,守望相助。
在蕭家以後的輝煌中,齊憶為之貢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做到了他父親沒有做到的事。他圓滿了齊夙的遺憾,與蕭心夙做了一輩子的朋友,直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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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號更下一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