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章一百三十
此為防盜章這條七色紗所圍圈外,人頭攢動,一個個飛身而上,重疊擁擠,彼此挨擦,如同雙眼蒙翳,對咫尺火圈中的一切視而不見,只向剛剛自火圈中躍出的黑影追去。
但那不過是兩個木人而已。
就在剛才着火之際,原音流將三個木頭小僮的其中兩個拆解開來,飛速組裝成一個大的木頭人,接着再將那條華麗的白狐裘披在其身上,隨後也不知觸動了木頭人中的什麼機關,一大一小的木頭人就衝天而起,引走了絕大多數的看守之人。
但看守之人雖十去其九,還餘下一層左右,他們也尚且還在密宗腹地內!
無欲一念至此,只見紗帳外邊,其中一位相貌平凡的八部眾突然出手,閃電將其餘八部眾擊暈,繼而一跨步入了火圈中。
他心中驚駭,未及說話,就見這人姿態輕鬆,熟稔和原音流談話:“你帶來的這紗確實好用,果然能遮蔽一切。我站在外頭仔細查看,只看見熊熊烈火與空無一物長榻和步輿,若非如此,他們一定會進火圈中仔細查看。”
原音流兀自盤坐長榻之上,從剛才到現在,他做的所有事情不過是打翻了個獨鶴燈而已,至於帶着人衝天而起?那可不是原音流的風格。他端着杯茶,拈一朵花,輕言慢笑:“這是避役之皮,可擬態萬色萬物。我將其收集而來后,又用機關之術將其改造,使其獨能遮人,至於原理……”他看了言枕詞一眼,興緻缺缺,“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言枕詞不理原音流:“走吧,我帶你們去之前挖出的地道。”
無欲終於能插話了:“還挖了地道?”
言枕詞:“為避免被密宗的人發現,地道的入口比較偏僻。”他說著又看了一眼原音流,“其實方纔此處混亂,只要你願意換上密宗部眾的衣服,我們完全可以乘亂和密宗部眾一起跑出去。”
原音流正氣凜然:“臟。”
言枕詞:“……總之,地道也挖好了,我們現在就過去。”
無欲內心崩潰:“我們快走吧。”
自隱藏處來到言枕詞挖出密道的一瞬過得極快,又被拉得極長。
原音流和無欲則披着原音流另外準備的避役之皮,在身着密宗服飾的言枕詞掩護下,穿過混亂的密宗營地,進入地道之中。
自地面來到地底,周圍一片昏暗迷濛,上下不過人高,左右也極為狹窄,唯獨前方漆黑不見底,正是言枕詞花了一天功夫挖出來的通道!
厚重的土層將來自地面上的聲音隔絕,黑暗此刻反而比光明更使人安穩。
突然,漆黑中亮起了一點光,言枕詞點燃了火把。
火把的光照亮言枕詞的眉眼,在方才的黑暗之中,他已將臉上的一些易容物擦去,恢複本來面貌。此刻,他眉梢揚起,聲音輕快,或許因為笑語晏晏,本來平常的面容都因此生動俊逸了起來:“方才沒受傷吧?”
“沒有。”無欲答。
“唉——”原音流答。
“怎麼了?”言枕詞看向原音流。
“手腕別了。”原音流誠懇道。
“哦。”言枕詞一臉淡然,都不問原音流怎麼別的,“我抱着你走吧。”
“好吧。”原音流勉強答應,他有點嫌棄言枕詞身體太硬,靠着不舒服。
言枕詞一伸手,攬着原音流腰將人抱住:“我們快走。雖然密宗之人已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但不可不防有人疑心,重回原地,寸寸搜索。”
這樣走了兩步,他突然醒神,轉向無欲,伸出另一隻空着的手:“小師傅要不要一起由我帶着?”
“不用了。”無欲懇切回答,主動走在最前方,遠離抱在一起的兩人,“道長放心,我走得快。”
說罷,他快步向前走去,一路上聽見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聲,全是不重要的閑言碎語。
原音流:“咦,這邊怎麼還有個入口,你挖錯方向了嗎?”
言枕詞:“原本就存在的,我挖到這裏的時候坍塌了。”
原音流:“裏頭是什麼?”
言枕詞:“不知道。”
原音流饒有興趣:“哦——”
畢竟是臨時挖掘的,這條甬道說長不長,不過一刻時間,他們已經自漆黑的底下鑽出,重新來到地面。
這時正是晨昏變更,欲明欲暗之際,夕陽收斂金芒,月牙攀上天空,無欲四下看去,他們已來到佛寺側向的挑水小路上。
三天兩夜,佛寺再度出現眼前,無欲卻裹足不前,踟躕難言。
他的秘密曝光。
他也準備為自保背棄佛寺。
可他居然……再度回到了佛寺。
事情為什麼又到了這個地步?
同一時間,密宗營地之中。
自天空飛走的黑影被八部眾找到了,不過是一大一小兩個木人,現在正靜靜躺在龍部部首與迦樓羅部部首腳下,他們面前,火焰已經熄滅,七色紗卻依舊於風中飄揚,如同最初般光彩奪目,昭示着他們剛才忽略的事情。
龍部部首咬牙切齒,氣衝天靈:“舌綻蓮花的無恥之徒!去告訴無量佛寺,若明日太陽初升之前,他們不將轉世聖子還給我們,密宗就從他的無量佛國入手,將佛國中的人一一送去往生!若後日太陽初升之前,他們不將轉世聖子還給我們,密宗就毀雪海佛心,大舉殺上無量佛寺!”
迦樓羅部部首大吃一驚:“這與釋尊旨意不符,我們不可傷及無辜之人。”
龍部部首這時已然冷靜,道:“釋尊現在就在他們手上。是我教的釋尊重要,還是他教的人重要?”
迦樓羅部部首一默,不再反對。
兩方對陣,一方做了決定,另一方即刻可知。
一個時辰后,密宗的威脅傳入大佛殿之中,所有聚集在大佛殿的僧人一同低頭,誦《懺罪經》。
無欲此時也在大佛殿,他的位置依舊還是方丈身後的那個位置,上澄真人在見到無欲的一瞬間有驚訝,但更多的是掩飾不住的驚喜。
師父如此,但其他人並非如此。
大佛殿中的所有人都在閉目誦經,無欲也閉目誦經。
經文自他心中流淌而過,字字佛音,句句真諦,遮不去掩不掉纏繞在他身上的不滿、鄙夷、怨憎之情。
他念着,念着,心神忽而分作兩念。一念念佛禪,清明;一念感魔情,混沌。清明與混沌之中,他忽生一線模糊靈覺:
人降於世,何以啼哭?
因婆娑世界,苦苦,壞苦,行苦,一切莫非是苦。
是日,大佛殿的議事結束之後,上澄和尚再度將兩位劍宮來客邀請到禪房之中,商議一些事情。
原音流被言枕詞抓過來的時候正在調弦,手中用來擦手的濕帕子都還沒有都還沒放下,人已經到了偏殿之中。
偏殿裏,上澄和尚居首,無智無欲侍奉一旁,除此之外,就只有他與言枕詞兩人。
密宗失了無欲之後的反應,言枕詞已在來時的路上告訴了原音流。
現在,上澄和尚說:“佛寺雖已將方圓十里的人都遷走,畢竟時間有限,更遠一些的信眾還在家中。若密宗真行此喪心病狂之舉,次后固然為天下正道所不容,但無辜者的血已流淌。無量佛寺不懼來敵,卻恐發生這無法挽回之事。”
言枕詞轉向上澄和尚:“方丈請慶朝馳援了嗎?”
上澄和尚:“消息已經發出。”
一句話后,兩人不再言語,心中各有顧忌。
旋即言枕詞想起原音流,瞬間將目光轉向原音流。
原音流托着下巴,慢吞吞說話:“此事說難不難,只是有幾個關鍵點。”
上澄和尚精神一振:“西樓但說無妨。”
原音流道:“密宗要轉世聖子,答應他們的要求不就好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上澄和尚沉吟片刻:“願聞其詳。”
原音流解釋說:“密宗要的是轉世聖子,佛國要的是雪海佛心和無垢之心。密宗與無量佛國之所以衝突,無非是認定了他們的轉世聖子就是擁有無垢之心的人。至於誰是擁有無垢之心的人呢?誰能夠開啟雪海佛心,誰就是無垢之心。”
殿中幾人一怔,隱約摸到了重點。
言枕詞若有所悟的目光在無智與無欲之中繞了一圈,再轉向原音流時,已經跟上原音流的思路:“你的意思是,將一個假的無垢之心交給密宗?”
“不錯。”原音流徐徐道,“無智與無欲是雙生子,與他們朝夕相處的佛國僧人尚且不能分清他們,何況密宗?只要方丈有除無垢之心之外的能夠開啟雪海佛心的方法,無欲就是無智,無欲就是他們的轉世聖子。這樣密宗得了轉世聖子,佛國還保存雪海佛心與無垢之心。佛國中的信眾也不會有刀兵之災,一舉數得,彌天大禍也消失無蹤。”
“所以,此計的關鍵點有二,一個在無欲小師傅的想法,一個在方丈是否有另一種開啟雪海佛心的方式。”
上澄和尚先不說是否有另外一個方法,而是道:“不可,無欲若去密宗,萬一不能通過密宗開慧大典,他之性命危矣!且到時密宗發現這節,必然再度發狂。佛寺不能以無欲之性命換這點時間。”
原音流搖扇笑道:“密宗的開慧大典嘛,也就是那麼回事……西樓中恰好收集有相關密冊。觀了密冊之後,通過開慧大典的概率當有一半。”
將自己的計策盡數說請之後,原音流就閉口不言,玩着鸚鵡,等待這些人自己做出決定。
室內的氣氛有三分沉悶。
言枕詞若有所思,方丈眉心微皺,無智面露焦急。
而真正做決定的無欲,心亂如麻。
言枕詞秉持“觀棋不語真君子”的態度,坐在一旁,靜靜聽着佛國之人對今晨密宗突然發難的討論。
無量佛國之中,方丈總攬事物,其下有修持首座、寺務首座、戒律首座、弘法首座,其上有退院和尚,乃是無量佛國的上任方丈。只是上任方丈自退院的翌日便飄然遠引,至今不知所蹤。
人已來齊,上澄和尚緩緩開口:“今晨之事你們都已得知,佛國聖物雪海佛心與老衲之徒無欲一同被密宗劫掠。密宗能趁機行此詭詐之事,乃我不察之過,次后將往戒律院懺悔。但對於密宗行事,不知各位首座如今有何想法?”
戒律首座只有一字:“戰。”
其餘三首座低聲念“阿彌陀佛”,為心中嗔念懺悔,卻不制止戒律首座。
上澄和尚又道:“既然諸位首座意思相同,佛國與密宗必然再做一場。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事,需要眾位參詳……”
話到這裏,上澄和尚垂眸,沖身旁的小和尚招招手,和聲道:“無智,你過來。”
眾人早已看見站在一旁的無智和尚,只是此前因種種原因不肯多瞧,現在上澄和尚先出聲,眾人目光不免齊齊投注,其中多有複雜之色。
上澄和尚續道:“另外一件事便是無垢之心……”
寺務首座低聲叫道:“方丈!”
上澄和尚:“師弟不可起痴念。今日若非劍宮高足仗義出手,我等豈能窺破無垢之心真相?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他看着言枕詞道,“另外一件事便是無垢之心。世人談起佛國,多知雪海佛心與無垢之心。但不知雪海佛心需由心無雜念之人手持,才能發揮效用。這心無雜念之人,便是擁有無垢之心的人!”
言枕詞一臉鎮靜。
回想原音流翹着腳閑聊着把話告訴他的模樣,他簡直沒法做出鎮靜之外的第二個表情……
但為避免冷場,他很快接話,還特意拋磚引玉,拋出一個同樣早已猜到的消息:“我聽聞無欲小師傅正是擁有無垢之心之人。但就之前的戰鬥來看,雪海佛心似並非發生作用?”
上澄和尚闔目。
場中諸僧也不說話。他們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無智和尚身上,只見那被眾多目光聚焦的小和尚雖懵懵懂懂,卻泰然自若,何為駑鈍頑愚?分明大智若愚。
許久,上澄和尚睜開眼睛。
他看見無智身畔,蛇自大殿的橫樑上垂下,鳥落於大殿的台階之前,蟲自大殿的石板中爬出,蟲、鳥、蛇,三種天敵安然於一室的場面。
他看見了原音流曾經看見的畫面。
無垢之心,心無塵垢,人如自然。
他黯然道:“老衲雙眼生翳,不識無垢之心。真正擁有無垢之心的人,不是老衲的徒兒無欲,而是無智。”
大佛殿中的議事終於結束,言枕詞回到房間。
當看見舒舒服服睡在床上,剛剛醒來且兀自慵懶打着哈欠的原音流時,他油然升起一點羨慕與不平……
言枕詞:“徒兒睡得真好。”
原音流:“多虧師父將清心凝神佩拿走。”
言枕詞轉移話題,說起正事:“剛才方丈將無垢之心的秘密與無垢之心的真正擁有者透露給密宗留在無量佛國的姦細,一物兩分,各自無用,消息傳到之時,便是密宗眾人返回無量佛國之際,到時無量佛國以逸待勞,密宗諸人破釜沉舟,還有一場龍爭虎鬥——”
原音流發出一聲勞累的嘆息:“我看未必啊……”
言枕詞:“哦?”
原音流:“密宗之所以對同為佛教之屬的無量佛國也三緘其口,甚至不惜以能挑起兩宗戰爭的雪海佛心做借口,蓋因幽陸之中,諸多勢力不知密宗如何確定轉世聖子,卻知轉世聖子一死,密宗立刻土崩瓦解。故而密宗密宗,全落在一個‘密’字。有秘寶,需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