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西北風吹的屋檐下的紅縐紗燈籠吱呀作響。
喬若素覺得自己活不長了。
有穩婆着急的喚道:“姨娘,你倒是再加把勁啊,熬過這陣,孩子就該出來了。”
丫鬟婆子陸續端着銅盆魚貫出入,皆是一臉的焦色。
許是發作的時間長了,喬若素的臉色略顯蒼白,一雙眸子早就沒了昔日秋水般的嬌媚,那滿眼的空洞宛如再也填補不盡的深淵。
她雖出生簪纓世家,庶女的身份使得她這輩子能夠自我選擇的機會太少。
喬若素神情恍惚的看着青瓷纏枝紋的大瓶里幾隻開敗的梅花。
兩年前,她步了姨娘的後塵,嫁給了長信侯世子爺做妾,可笑的是,世子文天佑的正妻卻是她的嫡長姐。
她猶記得那日,長姐喬若婉回門探親,對她說:“三妹,你已及笄,像你這樣的身份充其量也就嫁給普通世家的庶子,又或者只能為妾,與其這般,還不如跟在姐姐身邊......”
喬若婉身為喬家嫡長女,所有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連姻緣也不例外。只可惜嫁入文家三年依舊無所出,她又不甘心抬陪嫁的丫鬟為姨娘,那樣身份的女子生出的孩子,就算寄養在自己的名下,也改變不了出身卑微的事實。
於是,她想到了自幼孱弱無依的喬若素。
雖有嫡庶之別,可畢竟是姐妹,想必那孩子長大了也不會跟自己生疏到哪裏去。
喬若素起先是不同意的,可長姐又說:“三妹,你也知道遠哥兒是二房唯一的男嗣,他又在母親院內養着,這今後肯定是要進學中舉的.....”
喬魏遠是喬若素的胞弟,她自然聽出了長姐是在拿弟弟威脅她。
她最終還是答應了長姐,成了文天佑的妾,其實這件事只要父親同意,她就沒有置啄的餘地,喬若婉特意詢問她的意見,也算是人前人後做足了臉。
第二年,她就如了長姐的願,順利懷上了孩子。
隔扇被人打開,丫鬟青墨端着黑漆紅綢托盤輕步走了進來,她屈身說道:“姨娘,夫人讓奴婢送來了參湯,說是八十年的野山人蔘,價值千金,奴婢服侍您喝了吧。”
一陣風從隔扇吹進,帶着午後的柔暖,喬若素卻感覺周身一陣涼意,她蒼白的嘴角泛起一抹幾不可聞的譏諷。
果然是她的好長姐,凡事都做的滴水不漏,在外人看來,她是如何的忍氣吞聲,如何的善待庶妹,又是如何的打算含辛茹苦養大庶妹的孩子,她善良的外表下藏着一顆骯髒齷齪的心。
二女共侍一夫,本是上不了檯面的醜事,卻硬生生被她演繹出了一場佳話。
喬若素望着窗外還未-打-苞的海棠花樹,突然想起了姨娘臨死前是何等苦雨凄風,而自己此刻不正是和她驚人的相似么。
青墨見她面色煞白,又輕聲喚了句:“姨娘?趁熱把參湯喝了吧,有了力氣才好把孩子生下來。”
是啊,孩子,長姐也罷,世子爺也罷,所有的人只想從她身上得到這個孩子,再無其他。
喬若素什麼都清楚,奈何天性懦弱,她不會爭,也不想爭。
又或者,她想爭的人不是文天佑,不是所謂的世子夫人。
腹部的劇烈疼痛突然消失了,她低喃了一句:“花開了。”
青墨聞聲朝着喬若素看的方向望了過去,這個時節哪裏有花開?“姨娘,喝口參湯吧。”青墨舀了一勺暗黃的老參湯遞到她蒼白乾裂的唇邊。
忽的,清風徐徐而來,吹掉了擱在案几上的幾朵高麗紙疊成的馬蹄蓮,似落了一地的琉璃,刺痛了她的眼。
耳邊嗡嗡作響,思緒飄飄蕩蕩的回到了許多年前。
那時正值陽春白雪,滿城的柳絮飛揚起舞,老太太領着喬家眾姐兒上山踏青,隔着遠遠的人群,喬若素覺得有人在看着她,她極目望去,少男熱切清澈的眸光撞進了她的心坎里。
他穿着一件寶藍色洗的白髮的長袍,面若冠玉,站在通往山頂的石階上朝着她笑。
那時,她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
男女七歲不得同席,他卻總能想着法子不期然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喬若素知道他是長信侯家的庶子,文世子的三弟,文天漠。
有一日,她被母親罰跪兩個時辰,那樣冰寒刺骨的雨雪天,豈是她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承受的?文天漠也不知道從哪裏知道的消息,愣是悄悄翻了喬家的院牆,跌破了膝蓋也要陪着她一起跪。他說:“別怕,旁人看輕你不要緊,你自己可要學會自保。”
兩人,一個是喬家不起眼的庶女,一個是文大將軍的庶子,似乎總能體會彼此的處境。
文天漠在文家的待遇並不樂觀,他卻時不時給她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甚至還有跌打傷葯,好像自己每次受罰,他都知道似的。
十三歲生辰那日,那人光明正大的來了喬府,屏退了丫鬟和小廝,將她拉到假山後,嚇得喬若素驚慌知錯,他安慰道:“素素別怕,我.......我就是想告訴你,等我這次秋闈高中,我就來提親。”
少年面色-潮-紅,說完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大步離開了。
少女-春-心-初-動,滿心滿眼的盼着,彼時,她以為他會是救她走出牢籠的希望,她以為只要離開了喬家,她就能稱心如意的過活。
於是,她安靜的等着.......可從那以後,卻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
再也沒有.......
再後來,少年不知為何在秋闈之後跟着長信侯遠征去了,提親的事也沒有了下文。
直至上月末,邊陲傳來消息,文家三公子中了敵軍埋伏,戰死沙場。喬若素怎麼也不會想到時隔幾年會聽到他馬革裹屍的下場。
這一直空落落的心突然被什麼東西刺痛了,呼吸變的困難。
婆子在面前喚道:“姨娘,再加把勁,快看到頭了。”
喬若素已經聽不清了,腦子裏還回蕩着他說會來提親的那句話,她等到了及笄,等到入了文府,如今再也等不下去了。
她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好像看見了柳姨娘在朝她招手,也好像看見了那人如玉似月的臉。
喬若素好想問他一句:你說過要娶我的,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